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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解

鲁消虽去,江南文家的‘别院三藏’张五藏,古巨、于晓木还是一时喘不过气来。很隔了一会,张五藏才重聚杀机,狞笑道:“易公子,你的护身符已走了,就请下场比试比试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头,自然不必再答什么话。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里问不出话来,无颜回去面见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颗头砍下来带回去,算是带回去你一张嘴,让他老人家亲自问你好了。”

堂上诸人也没想到要帐要帐、居然会要出这么个结果,变成了一场势力之争,而且连湖州文家、缇骑袁老大,以至当朝丞相都扯了进来。虽然得聆隐密,座中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谓鱼知深水而不详,‘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话,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一时,一场银钱之争变成了江南文家对易杯酒的刺杀行动。众人虽知易杯酒此身关联极大——这人还死不得,但无奈都插不上手。只听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场?”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想——完了。他们久已见易杯酒过于文弱,恐怕不会功夫,没想所猜是实。三娘一只手已暗暗扣住怀中匕首,她虽自知不敌,但当此之际,也只有一拚。只听她轻声嘱咐道:“傲之,一会儿我拚命先缠住那人,这是在六合门总堂,他们要杀的人又关连极大,堂上诸人也未必会人人袖手的,如果他们出手,就还有一线之机,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挡住那三人一会儿,能挡十招就十招,能挡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时你别管我,带易公子先走。”

这已是她第二次嘱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湿,却知当此关节,讲不得儿女私情。只有低声道:“那、你小心了。”却听那边张五藏已仰天打个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谈,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难道说碰到别人要杀你,你只来一句不会武功就可以了结了吗?嘿嘿,如果这样,南朝北朝也不用争了,宋金之间尽可议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来多少废物,让人看了闷气。”

他这话语气睥睨,颇有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易杯酒却镇定不改,转头笑向三娘子道:“我听杜淮山说,荆女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请荆女侠代为出手如何?”

荆三娘一愣,她也没想到易杯酒会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来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这下他可料错了。要知当日三娘于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强抵挡住文亭阁,只怕三五百招一过,多半无幸。适才见那于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过文亭阁很多,能以一人困住六合门四位高手,逼得他们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与瞿宇在伯仲之间,只怕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来,何况三个?但她见易敛一路行事布局,周至缜密,少有冲动。或有所言,无不中的,不似个让人轻身涉险之人,暗想:或者他别有所见?——她一向豪气不让须眉,虽知这一战凶险,却也并不示弱,闻声一笑站起,清声道:“即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荆紫一介女流,挡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负先生所托。”

她这一站,其嫣然飒爽、风姿语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儿汉。

只听易杯酒淡淡道:“不会的。——阴沉竹掌力?——一雷天下响的内劲?——只怕也还算不上天下无敌。荆女侠,当年公孙老人可曾传过你一套《剑器行》?‘绎袖珠唇、红颜皓齿、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编排一下了。”

这话旁人还不觉得,但在荆三娘听来却如雷贯耳。她这些年虽闲居镇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终不曾放下。但练来练去,始终难有进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层,苦无高人指点,始终突不破。于此困顿之中,便记起当年传她匕首的公孙老人曾对她说的话:“你姿质极好,根骨绝佳,又为人颖慧,勇毅果决,本是一块极好材料,可惜时间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个月。否则,本门《剑器行》中有一套极至剑法称做‘舞破中原’,极适合女弟子练习。若能有成,不说叱咤天下、无人能敌,只怕也足以臻至一流高手境地,鲜有能挡其锋锐者。可惜二百年来,无人练成过。你本来有望,可你要练这套功夫,起码也要在十年之后了。但那时,你我只怕已无缘再见了。”

当时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决传了给她。可惜这些年练下来,身法步眼,无一不对,只是连不成篇,舞不起来。这时听易敛说及于此,不由双眼一亮,一时之间容色绚丽无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请你指点指点。”

她本一直呼易敛为易公子,但听他适才话语间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艺成之义,如能行得,也是半师之谊,不由加了尊称。易敛一笑道:“不敢当,这套《剑器行》本传自汉代黄石老人,为人所知是于唐代公孙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练不缀,但只怕有一节不知——这《剑器行》原是脱胎自舞、悟道自舞、归意于舞的。既是舞,没有乐曲怎成。在下别无所能,只是还可以为三娘之匕首抚上一曲助兴。”

说着,他抚抚廊柱,盘膝于地,横琴于上,以指轻轻一叩弦,口内清清冷冷道:“听清了,《剑器行》歌决——昔有佳人,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观者如山、气意沮丧、天地为之,无语低昂;来如雷霆、堂堂震怒;罢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决正是公孙老人《剑器行》的总决,开头几句取意于唐时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决了,如何进、如何退、如何趋避、如何防身、如何一击如电、如何飞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听得模模糊糊,荆三娘这些年苦研于此,日日夜夜、时时悬心。这时呼他念来,每个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里。她平日索解这剑决,只是一字一句的抠其意思,不能说没有所成,但这番苦功用下来,一篇歌决虽解得句句不差,但总连贯不起来。这时听易敛一气念来,开始还不觉,后来只觉其抑扬顿挫、浅吟深叹,若和符节,若中关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敛见了,颔首一笑,他这时已念至第二遍,却又不与第一遍完全相同,却幽微曲折,似又发第一遍之所未发,三娘双眉轻蹙,暗想:这口决原来还可如此贯连,只是又与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从?心里一急,也知此时正当战阵,不参悟透如何能行,脸上冷汗岑岑,但心里还是如一团乱麻。

沈放不解武艺,其实何只他,座中尽多高手,却也一时猜不出就这么念上几遍三娘就会瞬息艺成了?只见易杯酒缓缓轻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剑器行》里。这时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质木无文,毫无升降,但语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扰扰不安,腾腾如沸,只觉满地丝丝缕缕、看似可解,却偏偏找不到那线头,这时只觉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里,都隐隐生痛,但却似慢慢豁然开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划,“琮”然作响。三娘本一直侧倚在廊柱上,这时忽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见他们形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觉中等了他们一等,越看越奇,这时忽见他们一个大笑,一个微笑,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么了?易公子,你原来如此脓包、贯用女子帮你抵挡的。荆三娘,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计。”

他也是一直在担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愿多树敌手,其实心中又何尝把荆三娘就在眼里?

荆三娘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易敛道:“荆女侠,你技艺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试剑,不亦乐乎,还请印之于琴曲。”

三娘此时对他已颇信服,只听他语音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剑器》一行,先机是至重的。荆女侠不出手还等什么?”说着,双手连挥,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银瓶乍裂,宫商角微羽,一齐响了起来,真是惊雷忽掣,铁骑突出,声响呼号,一时俱起,却分毫不乱。三娘子也随琴声飘起,一着“飘渺西来”直向张五藏刺去,张五藏不及挡,双臂一振,身子直向后退去;三娘这一匕首却已向古巨击去,古巨双掌一拍,堂中就似响了一声雷,他竟要凭一双肉掌夹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夹住?只见那匕首来势飘忽,竟绕过古巨向他身后于晓木刺去。于晓木就是适才出手之人,他见三娘来势吊诡、不敢大意,以“阴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开招,三娘避开来势,兵行险道,那一匕首险险从于晓木头上掠过,自己一跃丈余,退到廊柱。

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齐齐一惊。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没想到荆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实猜不出她与易杯酒适才对答只是装模做样、还是真的获益不少。旁人也惊这飘忽一剑,如影如魅,连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觉三娘这一招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准、狠,但似颇多匠气,招式之间,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明显,这一招却意势绵绵,飘忽凌厉,让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象适才一席话让三娘听得、就如领纶音、如闻大道一般。

连三娘自己也心中暗惊,她适才旁观,已觉对方武功极高,似乎自己难望其项背。可这一击之下,才知对手出手到底凌厉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应付过来了,而且未落下风。她吁了一口气,想起易敛所说“先下手为强”的话,又一跃而起,这一击就不再是试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听“叮叮咚咚”,一连响了三十余声,每声都极细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这‘叮’声却是对手见三娘太强,不约而同从袖中掣出一根铁棍,长不及尺,黑黝黝的,说不上名目,想来是他们练就的奇门兵刃。这一轮攻击过后,三娘倒飞而退,面色微红,额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游身而上,只听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如是三击,局势已变成她攻敌守。她每一击必其快如电,出手迅捷,然后飘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则退至了北边门口;这第四次,她却停在了东首。转瞬之间,她已攻敌三次,连换四方,每一剑都分毫不可差错,稍差一点,只怕就是重伤损命,而她居然拿了下来。以前她也曾无数次含忿出手,为了报仇雪恨,但其实她都是被迫的,如她习武也不是性趣使然,只是必须苦练、不得不尔。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护身的手段,她似已遨游入某个奇妙的天地。虽一招之失可能就此让她万劫不复,可她却感到一种自由。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卖艺,十年沉潜,细心琢磨、苦苦研练,是的,也是到她学有所成的时候了。

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对望一眼,已慢慢围成三角之势把三娘圈住。三娘并着急,在圈内或行或伫、或跃或止,每一击必尽全力,却又似随时可飘忽而退,如击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红颜青发,真当得上“舞破中原”四个字了。可惜她初习乍练,一开始招式间未免时不时有断续,剑意也有不能连接之处,可只要出现破绽,她就会隐觉琴声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连贯起来。三娘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剑器行》是脱胎于舞,悟道于舞,归旨于舞了。

张五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之么久战一个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来越是绵密,如风萍渡水,无可寻隙。他暗咬了几次牙,终于道:“布阵。”

古巨、于晓木面色一愣,却已会意,想:不拿出这三年来练成的压箱底的绝活只怕真的不行了。只见他们足下方位忽变。进三退四,攒五聚六,一开始未免显得笨拙,但渐渐就见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脚下步法,他们三根铁棒舞得越来越快,如急风密雨,把三娘围得铁桶也似。三娘那东奔西掷的一击逐渐被他们缚住,变得兜转不开,可供回旋的圈子越来越小,心下忧急,屡次硬冲,却也冲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专注于琴,这时却抬起眼来,似也没想到文家‘别院三藏’还有这一手。沈放瞧不懂场中局势,自然不时盯向易杯酒,向他脸上寻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来必识得场中得失。这时见易杯酒脸现忧色。一直盯着场内,似乎也知三娘到了最紧要时刻。他手下琴曲也不时在变,铮铮琮琮,寻隙而进,似也在努力帮三娘寻找得胜之机。练武之人欲有进境,本来都有数道关口要过,他知道三娘现在面对的就这样一道关口。平日里过这关口已是千难万险,何况象三娘这样竟然在激斗恶战中碰到‘武障’的。她如冲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从此就可挤身一流高手之境,她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练成了;可如不能……易敛轻轻一叹,知道自己也无法可想——因为外人此时是无法助力的。

三娘只觉压力越来越大,连沈放都看出场上面渐渐只见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闪闪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忽然场中爆开了一片急风密雨,如檐间铁马、塔顶梵铃,一声声越来越高,想来双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锐利,还是对方的铁桶合围紧固。忽然脱的一声,沈放寻声望去,只见三娘一柄匕首已被击飞而出,直冲梁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觉自己忽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内猛地一静,兵刃相击之声也没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对老天还是对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能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语笑嫣然的三娘的脸,不能,——没有你的生命会是我无法承受之空,没有青丝的枕畔也将是这世上最大的悲冷!没有你的一颦一笑、我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何用?——那一刻,沈放虽没出声,却觉得心中那个喉咙——如果心也有喉咙的话——已喊得哑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场中为什么还没有声?他的泪流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低头。他是男人,必须有担当,必须面对,哪怕是三娘尸横于此的惨况。也许还有他可做的事要做——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尽力护住易杯酒,哪怕屈辱,——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后,他强迫自己缓缓低头,这一低头,他似已过了一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沈放低头。

他注目场间,还来不及分得清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后才见场中四人,四人默然对立着,张五藏的脸上还在笑,那种让人阴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迟最迟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且让它迟些,让它迟些……古巨的脸色却是阴红;然后、沈放望向于晓木,于晓木的脸上黯无颜色;然后,沈放才听到那一响,是古巨、于晓木、张五藏一一相继软倒,他们或喉间、或心口、或眉际,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在最紧要关头,三娘弃了匕首,以一支木钗,博杀三人于永济堂上。

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第一次场中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却也觉得,这才是应该的结果。

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是吴四,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在三娘颔首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博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目睹了这一战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瞿府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惊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尸体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敛了。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列位,咱们就把帐清了吧。”

李伴湘灵牙利齿,至此也觉喉头发涩。他自带得有人来,去与沈放办交割。然后是玉犀子的四万两,最后是吴四。只见金陵吴四结罢帐并不急着走,迟疑了下,对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独研的金创药还是小有虚名的。易公子以后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来找我。”

易敛似是也颇看重于他,略微一笑,与他拱手作别。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易杯酒一叹道:“谁想还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瞿宇似是对易杯酒没把金银全部留下颇有腹诽,却也不便说,只听易杯酒道:“日后六合门若有用到淮上之处。只管来告。”

瞿宇不答,郭、刘、杨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却为装车忙前忙后很忙了一会儿。易敛上车前,却仔细看了冷超一眼,瞿宇与郭、刘、杨三老对他的态度他象并不看重,却对那少年颇为属目。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颇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黄昏最热闹的一刻,沈放从车窗向街两边望去,只见一个个临街店铺,栉次鳞比。小的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进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两天工夫,他却好象经历了好多——过手了四十余万两银子,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其间还有朝野之间、江湖之上的势力倾轧、权谋消长……统统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想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他们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琐碎,那也是平凡的烦恼,比担惊受怕强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囔,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系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易敛已说要把这余下的不足九万的两银子存入“通济钱庄”,以备马上要结的供应襄樊楚将军与河北梁小哥儿的粮米的帐,还得余下两万汇到苏北去。这车里的银子转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说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经手银钱最多但最穷的人。这一趟镖——沈放从困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尽,也不过一月有余。但其间之争斗博杀、同门反目、尔虞我诈说起来都是平生所未经。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间强权与强人之间的争斗——每个人都力求把自己诉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鲁消。而如那瞎老头和小英子、自己与三娘、还有张家三兄弟,只是颠覆于这倾轧之间,不知怎样幸运才逃得过一命。但总有人不是那样吧?沈放自问,于是他就想起骆寒,想起那一剑即出,天下睥睨的气慨与光彩,那光彩会在暗夜将人的生命照亮,也顺带将这一趟镖连同自己与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曛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两旁是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抹上那一抹金红、却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合着一项什么样的事业?他与骆寒如何相交的?这段相交又是怎样一段看似平淡,却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谋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总有一分出世的隐遁,平静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静。他的心中该有隐秘吧,——那隐秘又是什么?

易敛忽道:“再有六七天,咱们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儿、算是家了。”他的话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还不是一样的为粮草衣物、兵戈马具、银钱帐目而营营忙碌、争斗操劳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敛,已能体会出他那一种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许丝毫没有骆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剑击刺的光彩,但这努力与他所努力改变的一切却更烦恼、更磨人、更长久,如同穿衣吃饭,如同人世间磨人的一切。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但可填充的难道只有这无数的繁琐与疲重?

也是这时沈放才注意到易敛手里的那个杯子。那是个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沈放认得:这杯是骆寒附在镖货里一齐送来的。整车的镖银他都送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一个杯子。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满车的黄金珠翠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杯子?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样子,好象、好象是极倦怠地握着一个朋友的手。

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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