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过世了。
何亮在灵堂跪了一下午。流干了眼泪,却哭不出声。
傍晚时分,舅舅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何亮劝了起来。
院坝里,道士正拿着桃木剑在做着法场,赶来祭拜的亲朋好友在陆陆续续赶来,院坝上方的天空里一直飘荡着哀乐……
何亮去了后山。
他想起了外公在此地,教了他袍哥人家的刀法,却不提当袍哥时的往事。现在,他理解了。江湖事江湖了,人若不在江湖,便成了往事。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到处与人说的,这其中的喜怒与哀乐,都是自己的。
当年,练刀时划刻在竹子上的痕迹早已不见。十年里,老竹死新笋生,换了一茬又一茬。想找的回忆,还在这里,却又似乎不见了踪影,因为,回忆里的人不见了。
这世间,又少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
外公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结婚,没喝上一口喜酒,更没抱过曾外孙;而自己,也没有把外公接到城里享过福,哪怕一天,都没有。如今,好多话,好多事,只剩来不及。
何亮痛苦的蹲在了地上,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
从此阴阳两隔,一个,在天的那一边,一个,在地的这一头,时空遥遥……
何亮去见了外婆,想收藏外公那几把刀,作为永久的纪念。外婆却告诉他,已经随外公一起入土埋了,外公特地嘱咐,不能给他。最后,外婆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外公特意留了遗言给他,只有一句:
老手怕高手,高手怕失手!
第二天,一上班何亮就通知部门全体员工,开会。
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没人迟到。何亮穿的很正式,西装加领带。从第一个人进入会议室开始,他就一直站着,直到所有人都落了座,他才坐了下来。
何亮用温暖的目光看了一圈在座的诸位同仁,平静而舒缓的说道:
“今天,只和大家说一件事。当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请大家务必保持冷静,平静对待,也请不要打断我说话。我相信,大家都是职场和行业的精英,肯定能做到!”
众人充满了惊愕和好奇,静静的听他往下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我是来向诸位告别的……走出这个会议室,我会立即去公司办离职手续,无论公司同不同意,我去意已决!”
众人发出一阵轻声惊呼,会议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可一想到何亮刚才的话,又趋于平静。但,有好几人已捂住了嘴,有人已红了眼睛。
“实在是抱歉,不能陪大家走到最后。共事期间,言行上如有得罪的,在这里跟大家说一声对不住了,请多包涵。这一声再见,对我来讲,有很多心酸和遗憾。但现实之所以叫现实,是因为很多时候它很残忍,就比如现在。所以,出了这个会议室,我们之间,就不要再说话了,免得双方都难受。这不是生死离别,别搞得像给我送终一样。若是这辈子缘分不断,我坚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走后,你们认为是对的事,请坚持,努力的坚持;错的,立即放弃,一分钟都不用耽误。同时,我想把《吕氏春秋》里一句名言送给大家,与诸位共勉: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无论以后,我们彼此离的有多远,总能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快乐、团结的团队里,和有一帮人,共事过!”
何亮站了起身,理了理衣襟,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
“最后,亲爱的同事们,就此别过。期待着,再次相见的时候!”
说完,何亮红着眼眶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抽泣声,不久,越来越多的人呜咽着,抽泣着,一阵阵声浪,传到了紧闭着的会议室大门外……
在何亮正要上出租车离开公司时,艾可还是悄悄跟了出来,拉着他西服衣角,只是哭,不说话。
何亮止住了要上车的脚步,转过身来,用双手捂住她拉着衣服的手说道:“可可,我向你保证,这不是永别。我们一定会很快再见的,而且,不是在这里相见!”
艾可感受到了他双手是那么的温暖,迟疑着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
还没下车,艾可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东拉西扯起来,说了一会儿,何亮笑着说道:“要不我给你讲个小笑话吧?”艾可连连称好,让他快讲。
何亮清了清嗓子说道:“话说有个人在公交车上想呕吐,售票员给了他一个袋子,再三嘱咐他别吐在车上。结果一会儿售票员再来看时,发现他吐的遍地都是,就责问这个人原因。这个人说道:不怪我,我见快吐满了,就喝了一口。结果,周围的人全吐了!”
“哈哈哈,真好笑。不,真恶心!”
“所以我才讲这个笑话呀,我正在坐车。懂?”
“……好吧,我挂了……下次得换个笑话。”
何亮没注意到,出租车司机先是咧着嘴笑,没出声,后来一直以一副警惕和嫌弃的表情看着副驾驶位上的他。
在家里待了个把星期,何亮的精神才好了点。有些事,从清修洞回来直至亲人逝世后,他有了几分感悟。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工作。当然,也不能急于求成,他想找个大点儿的公司或是项目开发周期长点儿的,想稳定发展几年或是挣点儿钱,年龄可不小了。俗话说的好“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自己现在三十岁了,立了个啥?倒立。
甄美也知道何亮辞职了,两天里就给何亮打了三次电话,说自己这两天休假,要请他吃饭。有一次还是在她租住的房子里,说她准备自己做饭。不巧,何亮这两天都在渝北面试,去不了。谈了两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离何亮的目标相去甚远。等何亮忙完回过头来要请甄美吃饭时,甄美又上班忙了起来。甄美倒是说让何亮晚上来找她,何亮的脑袋在电话那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天,是周五。傍晚,何亮躺在藤椅上,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
夕阳如同一团温暖的火,点燃了旁边的云彩,交相辉映着,映得西边的天空成了暗红色。远处,成片又延绵不绝的白云,仿佛在缓慢的向夕阳靠拢,也想要,成为夜晚降临前的最后一抹红。而余辉里连绵起伏的群山,静静的挺拔着,像是在努力的托着夕阳,不让它落下……
真美啊,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何亮看着这美丽的落日余辉,心里想起一句李商隐的诗。此番景色,让他触景生情,心想,既然这段时间找工作不太顺利,那就慢慢找;另外有些事,该去面对了。他掏出了那日艾可写给他的信,准确的说,是不知从哪儿抄来的情书,在夕阳下,默默的看了起来: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彻底变成了虚无。我奋斗一生,带不走一草一木。”看到这一句时,何亮跟着轻轻的读出了声……
看完信,何亮认真的把它折好,放回了信封。然后掏出了手机,他在电话薄里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沉默了一会儿,按下了拨号键。他不仅要打这个电话,还把这个电话号码默记了下来。
他要打给的人,是艾可。
他当时招聘的艾可,当然知道艾可是营销系统里的行政文职类岗位,周末是双休,其它营销系统里的岗位都是调休。她的休假相对固定。
电话响了一阵嘟嘟声后,接通了。
“哇,亮哥,眼泪都等出来了,花儿都谢了,你的电话终于来了。”
“可可你可以还形容的再惨点儿,两天前陪你吹牛,电池都热得快爆炸了,我得等它凉快两天呢……”
“哈哈……你现在又没上班,至少一天一个电话才好呢,我就喜欢和你摆龙门阵……说吧,今天想和本女侠吹什么牛?”
“呃……今天没什么可吹的……你明后天不是休假吗?!我想请你吃个便饭,不知艾女侠方便否?”
“哈哈哈……好啊……哈哈哈……好啊……”
“女侠万万保重身体,莫笑岔了气……而且,这次我准备自己去买菜,到你那里现场做给你吃,你看你明天什么时候方便?”
“啊?哈哈哈……亮哥,你等等……我有点儿头晕,让我想想……唔……我明天白天都有事,晚上有空。”
“……不是吧?你刚才说想想,那就是没有事,想出来的事儿?你又冬(骗)我?”
“没,没冬你,真的,真的好多事儿。你六点左右来吧,我下楼来接你,在高庙村……”
“这……好吧。我到时先去买菜,买了就过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艾可在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中挂了电话,何亮有点儿担心她这顿饭还没吃到嘴,人先疯了……
高庙村,何亮是知道的,在沙坪坝和石桥铺之间。之前真是个农村,城中村。后来,因离石桥铺中心区域较近,当地村民就自建了好多楼房用来出租,也有开发商进驻开发楼盘。但大片区域,还是自建房居多,由于以出租房屋为主,人也鱼龙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