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知识分子也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也就没有男男女女那些爱啊恨啊,没有这些爱呀恨呀,也就没有一个又一个讲不完道不完的故事。
我们这个故事就从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讲起。
这个知识分子和杏花村有着不解之缘。
在松花江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生着成片的杏树,每当杏花开时,雪白洁白,在绿叶的映衬下,像一个个素净的穿着白绿相间纱裙的少女在轻舞。也许会有一个叫杏花的少女,生得肤白貌美,眼神灵动,像白玫瑰一样是每个人心里的女神,她的爱情故事在松花江边流传久远,于是爱奇思妙想的人就把这个村庄称为杏花村。
拥有想象力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点,跟着想象的脚步,让我们浮想联翩起来,像一群在想象世界里流连忘返的充满旺盛情感旺盛生命力的人,一起迈入上世纪九十年代。
那是个计划没有变化快的时代,是个不甘心不服气不愿老守田园的时代。胆子大的人,敢于迈步子的人,从农村的土地里走出来,走向城市,从实现四个现代化走出来,走向自我的发达,可是也有走过了头,走错了步,从城市回到农村的人。
他就是孔学文,此时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烂衫,弯腰埋头,步履维艰在乡间的土路上。他偶尔也抬起头,这才发现,蓬头垢面里还嵌有一幅眼镜,眼镜后藏着两只单纯的对什么事情都爱探个究竟的眼睛。
好像突然看到一个人,他忙把头埋下,却又无助地抬起来,想避开世间所有人,却又饥肠辘辘,他知道他的整个人生都将是矛盾的。
迎面而来的是杏花村长得最帅,农活做得最好,还会开手扶拖拉机的杨爱武。不知为什么,一脸的不愉快,嘟着嘴,念念有词:“什么破玩意,说坏就坏。”他眼神里写满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今天这车苞米是送给本村长得最美,命运却最坎坷的贾淑贤的,可惜刚运到地里一半就抛锚了,这里离镇里农机站还有五里,他必须在下班之前赶到,他的眼里不断闪现贾淑贤的笑脸,那是张既媚气又热情的脸,思之即心里痒痒得受不了。
松花江边的秋天总充满着水气,已经一周时间未落雨的这块田地,望去依然雾濛濛的,西天的一角仿佛被一块破布遮住了,像极了孔学文的苍白的脸。
这里的收成不总是今年这么好,因为江水说溢出来就溢出来,一溢出来刚好就把这块有四百多公顷的洼地给填满,杏花村的人总是在渴望与忧惧中度日子。
杨爱武对这里的天气习惯太熟悉了,他知道眼瞅着天就要下雨了,他想赶在下雨之前能回来,因为这车苞米是贾淑贤的,他不想让她担心,不想让她失望,于是渴望与忧惧如影随形般袭上心来。
孔学文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他不得不站下来,大喘着粗气,他像个受伤的饿极了的野狗,瞪着杨爱武,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是他的救命稻草。
杨爱武心里只装着贾淑贤,当然会无视孔学文,刚要从他身边穿过,却被孔学文弱弱地伸手牵住了衣角,恼怒异常的杨爱武猛地一挣脱,将孔学文拽个趔趄,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感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他脑袋里轰的一声,回身定定地看住孔学文,这个乞丐一般的人把他最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伏下身,用力将孔学文软弱的身子揪在手里,恶狠狠地,象他对每一个竞争对手都表现出来的狰狞的面孔,像牙疼了似的龇牙道:“你他妈要干啥?”
孔学文被杨爱武揪着,顿感身子轻飘飘,像腾云驾雾似的,他凄惨地一笑,抿着干咧的嘴唇,小声说:“兄弟,我饿得实在不行了,给块干粮吧。”
杨爱武厌恶地扫了眼孔学文,说:“你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孔学文不禁得意起来,笑道:“下就下呗,也不是你娘要嫁人。”
杨爱武腾起脚要踢孔学文,觉得没必要,他怕弄脏他的脚,他用手弹了弹脚上的灰尘,转身要走,却又被孔学文叫住:“兄弟,你要走会后悔。”
孔学文说完就匍匐着向前走去。
杨爱武眯起眼,看了眼天,雨真的要下了,那块遮阳的破布面积扩大到将所有阳光都包裹住了,前面走着的这个人勾起了他的挑战欲,他返身向孔学文走去。
很大的一块苞米地,一堆堆割倒了的秧子有秩序地排列着,地里的车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能听得见江水拍击两岸的潮声,徒增了一份恐怖,此时的杨爱武半信半疑地看着孔学文撕咬着手里的玉米面饼子,饿极如恶狼的人咬起来却那样秀气,像个小姑娘,这叫杨爱武看不起,他这一辈子最看不起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这本是杨爱武老婆大早起来给他在大锅里烙的饼,香气透鼻,两个孩子看得直流哈拉子,杨爱武从老婆手里夺过饼子,不满地咬了一口,向孩子张了张嘴,露出满嘴的黄面渣,恶声恶气道:“馋吧,自己挣去。”
孩子面露恐惧,往后直躲,分明对这个爸爸心有余悸,抽搐着鼻子,落下两颗泪。
孩子妈小声嘀咕道:“你就知道和我们娘们耍横,一见着小寡——”
话音还未落,杨爱武就挥舞起巴掌,孩子哭着拉住妈妈的手,小声说:“妈妈,别说了,再说他又打你。”
孔学文吃过了玉米饼,精神头明显好转,他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又走到杨爱武面前,此时的他好像进入了自己的领地,显得很自信,说:“你上去发动一下,我听听声。”
杨爱武不情愿地盯着孔学文,却终于没有任性下去,而是缓步上了车,精神抖擞地握住方向盘,突然想起这车没钥匙,需要下车将摇把子放在车头前用力摇来启动车的发动机,他脸红了一下,不得不重新下车,匆匆地取下摇把子走向车前。
孔学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轻轻一笑,抹了抹嘴角尚留的饼渣。
杨爱武站稳脚跟,晃动着臂膀,将手中的摇把子猛地插入车头,身子左右用力,胳膊画了好几个有气势的圆,只见发动机颠簸了两下,排气管冒出一缕黑烟,受到鼓舞,他继续摇了几摇,却再也不见发动机有任何回响,他不满意地扔下摇把,指着这个废物,大声说:“哥们,今天你要是能把它弄着火,我给你烙一大锅饼。”
孔学文此时极像个英雄,在别的场合,他也曾经当过英雄,却从未像现在这么过瘾,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麻利地掀开盖子,指着发动机上一个构件,骄傲地,像个雄纠纠,气昂昂的战斗英雄似的说:“今天我要攻下你这个堡垒,换回一锅玉米饼,你答应不?”
静极了,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都消逝了,阴风阵阵,豆大雨滴砸下来,杨爱武心里如一团乱麻,激动、紧张、渴望、浪漫、失望,好多种感觉纠结在一起,冲口而出的是:“我答应,我答应,你快帮我修好吧,我给你磕一下都成。”
孔学文跳下车,拿起摇把子,插入车头,摇了两下,没摇动,杨爱武蹿过来,两人并肩摇,随着两声炸雷似的叫声响过,拖拉机嗡嗡地跳起来,像一个人起死回生似的,杨爱武抱住车头亲吻起来……他跳上车,手舞足蹈地开足马力,在豆大的雨点中在秋天的田野里飞驰。
孔学文则挥动手臂向杨爱武呼喊,跳动起麻杆似的腿跟在车后跑,边跑边叫:“见过不是人的,却没见过你这么不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