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姝来到西善已有三年。三年来,与绿洲相生,与荒漠相伴。是平静。沙漠是这世间美丽而致命的存在。置身于旷垠无边黄沙,所知所感皆已逝去,身若一颗尘埃随时就被淹没其中。
在西善的日子,反而是榕姝追寻已久的自由。
西善人天性旷达,与他们相处榕姝也变得从容。西善人称她为“天选之女”,奉她为天之神者,榕姝无法改变他们只能任由他们这般称呼。
三年里,榕姝都跟在黑纱遮面的老巫女身旁,西善巫女们通过观测天地异象能够预测后世。榕姝能先知于梦,是她们渴求已久的能力,巫女们想要窥探这一能力从何而来。遗憾的是,榕姝自苏醒以来便鲜少做梦了。偶有梦境,梦中不过是思念已久之人。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三年的时光里,大简旭帝退位,新帝登基,世人也淡忘了那名叫“榕姝”的大简长公主,是她该回去的时候了。
大漠日落,瑰丽壮美。
沙丘之上有两个身披长纱女子并肩而立,金红两色交相辉映。
“这样美的大漠与国度,真令我心不舍。”榕姝带着眷恋想要将一切刻画在脑海中。
“即是不舍,殿下为何还要离开?”
榕姝无奈浅笑,当年将计就计投身流沙之时大简长公主早已葬身沙海,西善女王还是不愿改口依旧唤她“殿下”。
“若不是当年有殿下相助,助吾族夺下玉带河脉,西善早已沦落他人之手。吾也没有机会与殿下此时并肩赏这大漠沙海之景色。”
大漠夕阳下,云孙慕珠的侧颜是女子少有的刚毅,岁月总是倾慕美人并未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纵然是这般了不得的女子亦有难与他人说起的忧虑与沧桑。
“陛下胸中有丘壑,当年未全然听信我二哥卷入我孟氏一族的纷争,西善有今日之延绵安定是陛下的功劳。”
“三年前大简长公主就自这世间消失,殿下何不就留在我西善,如今还要回去。”云孙慕珠真心挽留,只是榕姝去意已决。
“在这世间,我早已无名无姓本也该随遇而安。只因与一个人有约在先,我已经让那人等的够久了。”本应在世间自在飘零是榕姝多年夙愿,但因有一人的牵挂反而让她心中安宁。
“是那叫长音的男子。”云孙慕珠一副了然模样,榕姝笑意愈深。
“长音,他是我的良人。”良人,夫也。
广陵三月城郊外,绿水青山,柳絮如烟。在这明媚春意中,有一眉眼如画的男子身如松柏,卓然挺拔,春阳如碎金般点点洒落在那云白长衫之上。清风徐来轻拂鬓发,男子遥望远方眼含期盼。
远处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一白一黑飞驰而来,惊扰了花间彩蝶,撞入了男子眼眸。苦等已久之人终于策马而来,男子疾步上前相迎云白长衫随着他的脚步如流云翻涌于青草地间。
白马似流星,马背上的女子熟练地翻身而下,带着动人笑意向苦苦等待多时的良人奔赴而去。
这一回换她如一只归家飞鸟扑入他的怀中。
“阿音,我回来了。”长音回应着将她圈得更紧好似要嵌入身体,榕姝将头深深埋在长音颈间,鼻尖充盈着令她心安的味道。
“这一次回来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好。”
丁已下马在远处静候,不再上前打扰那彼此忘情相拥的二人。春暖自会花开,月缺自有圆满,人散终有聚时。
若幸而有声,榕姝觉得应是此刻成对红烛燃烧不时发出的声响,应是她与长音二人心房的跳动。
烛光下,榕姝静静地凝望着长音的脸。他们一别三年,分别前历经波折未能好好道别,仔细一想她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看过长音。
抬起手,指尖自额间拂过眉眼,缓缓顺着高挺的鼻梁而下,轻点丹唇。用指尖临摹着长音的面容的榕姝如此的专注。长音满目柔情任由榕姝的指尖在自己面庞上缠绵游走。
想对彼此说的话太多了,倒不知从何说起,但不知为何榕姝觉得长音都知晓。这般自在独处令榕姝与长音都觉得身处梦境,不敢轻易出声唯恐自梦中惊醒。长音握住了榕姝的手抵在唇间,二人在无言中耳鬓厮磨。
长音从怀中掏出一物别在了榕姝发间,那是当年二人内狱一别时,榕姝留给长音以作念想的青虫簪。
重见此簪,榕姝感慨万千,她依偎在长音怀中动情说道:“应是娘亲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今生得以相聚,只愿此生此世不再离分。”
“即便是分离我也会如约定般等你归来。不要担心,我生生世世都会为你等待。”长音轻吻榕姝发间,“因为你是我命定的姻缘。”
一年后,扬州城中多一处名扬江南的乐场堪比皇城倾州的“醉杏风”。阁中广纳天下有才之人,阁中乐人皆是清白身离去自由,“畅音阁”更似这些乐人栖息之所。
背后阁主神秘莫测,扬州城中至今还未有人见过这位常阁主的真容。
有传言,阁主夫妇二人是一对绝色佳人,才貌无双。又有传言称,畅音阁背后是官家。民间传言不断为这座乐楼赋予更多传奇色彩,引得越来越多的文人雅士慕名而来,阁中一座千金难求。
阁楼倚万里离江江畔而建,水雾袅袅之时宛若空中楼宇,有别于江南的小桥流水之雅致,阁中陈设有着一种大刀阔斧的利落恢弘之感,而又不缺出尘典雅之美。
阁中此时座无虚席,台上一群西域舞姬正应乐而舞。阁楼至高处一间隐蔽的雅间内,有位身怀六甲的女子正倚栏欣赏,纱帘遮住了女子叫人看不清容貌。
身为阁主夫人的榕姝每回来此都只像个寻常客官,在这专属雅间里品着茗茶就着点心,好生惬意。
正看得投入,忽有有人从身后环住榕姝阔宽肩背将她圈罩其中。榕姝倚在那人怀中全身心的依恋,骨节修长的手轻柔地抚在她隆起的小腹之上,男子声音低柔满是怜爱:“可是等累了?今日阁中的事务皆已处理,我们回家吧。”
常家的马车时常在较为僻静处停下,常家夫妇二人时常在离家不远处一同携手漫步,今日也不例外。
长音一手护在榕姝腰间随着她的步伐,夫妇二人缓缓走在黄昏暮色之中。
与寻常生意人家为邻,榕姝与长音二人自称是外地来到商户人家,周围的百姓只认为这也不过是对家境殷实的年轻夫妇,谁也不曾将他们与城中那传言中畅音阁阁主夫妇联系到一块。
归家途中偶有遇上相识之人,二人皆会停下脚步与其热络一番。
城中安康药坊的掌柜夫人自远处就带着笑意而来,榕姝与这位掌柜夫人柳氏相熟,皆因怀有身孕后榕姝时常到安康药坊买些安胎的药材,一来二往二人也就熟络不少。
“常夫人,几日未见肚子又显怀了些。我家药坊中近日又进了一批上好的安胎益气的药材,给你留上一些如何?”
柳氏为人爽利,她家药坊中的药材也比城中其他家的价格来得公道。榕姝自觉这样的女子值得结交,平日也爱与她多说上两句。
“那就多谢柳掌柜,改日便让丁已去取。” 柳氏喜欢被人唤作柳掌柜,而不愿别人唤她崔夫人,柳氏要强能干安康药坊全靠她一人打理,女人家独自打理生意颇为不易,被人唤作柳掌柜于她而言是一种肯定。
而榕姝却喜欢别人唤她作“常夫人”,她自心中欢喜冠以长音现在的姓氏。
送别刘氏,前头传来一阵吆喝声,“卖糖画咯”一位老者右肩挑着担一路沿街吆喝。
榕姝眼中一亮带着狡黠,笑容甜甜拉了拉长音的手臂略带撒娇道:“阿音,我们去买糖画吧。”
“尚青姑姑可叮嘱过不能让你多吃甜食,且马上就到家用晚饭了,你吃了糖画一会就该吃不下饭了。”
自有身孕起,榕姝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自如,不过就是脸庞圆润了些,时常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满足的样子。但口味倒是变了,已经不喜甜食的她如今又变回了曾经那见着甜食走不动道的小女子。都说酸儿辣女,但嗜甜怀的是男还是女呢?
榕姝就料到长音也不许,但长音与尚青不同,她家夫君最见不得她委屈,在她面前耳根子也最软。
“阿音,我们就去买一个吧,我就解解馋保证不贪食。尚青那你不说我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榕姝眨着似水眼眸,丰润的脸颊白里透红,可爱模样叫人不容拒绝。
“好吧。”长音话音刚落,榕姝就欢喜地拉着长音的手来到老者面前。
“老人家,我要个糖画”
“夫人,想要画个什么样式?”老者见来生意自然欢喜放下担子,热络地询问道。
“老人家替我想一个图样吧。”
老者应承下来,糖汁作墨,铁勺为笔,行云流水间一只瑞兽麒麟便惟妙惟肖地出现在长音和榕姝面前。
榕姝接过老者手中的糖画麒麟,这么生动的糖画她倒是不忍下口了。
“夫人有孕,而麒麟送子,多子多福。”
一回吉祥如意同心结,一回麒麟送子,榕姝打从心里觉得这糖画寓意的好兆头比吃起来还甜。
榕姝一手举着糖画,一手挽着长音,夫妇二人有说有笑地向自家府邸走去。长音总是不禁侧过脸望着与自己并肩前行的榕姝,曾经挺立他身前为他挡去风雨的女子,如今能安心在他的臂弯中笑意盈盈,这样的榕姝在长音眼中是不一样的美好。
夕阳将他们二人交叠的影子无限拉长,恍若多年前无数的黄昏一样,只是如今他们不再日落分离,而是同桌共食,同寝而眠。
日午后,暖阳斜照,榕姝披着莲青鹤氅倚在廊下,清丽动人。随着腹中孩子的长大,榕姝行动愈发不便,也不再随意出门。尚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
日子在榕姝身上开始流逝地飞快,尤其是肚子随着月份的增加而变得更加明显,更是令榕姝感到自己真的要做娘亲了。她也更加想念自己的娘亲。
她一手抚在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温柔,她的孩子与她不同,是个在娘胎里就乖巧听话的人儿。尚青说她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可没少让娘亲吃苦头,头三个月她的娘亲闻着什么都犯恶心。这样想来,她的孩子可比她懂得心疼自己的娘亲。
长音在家中陪伴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越靠近临盆的日子,长音越是忐忑,恨不得时刻都跟在榕姝身边。
榕姝见长音与尚青二人严阵以待的紧张模样,既无奈又暖心,一番劝说才将长音这几日劝回了畅音阁,她也能自由些。不然一举一动都被两个人盯着,她比坐牢还难受。
有一日夜里入梦,榕姝看见长音与一个小丫头在雪地中笑闹着,小丫头忽然转头奶声奶气的唤了她一声“娘亲”,那小丫头的眉眼像极了长音。榕姝还在发愣就被他们父女二人一同拉入了这漫天白雪之中
“娘亲,楠儿给娘亲捏了个大雪球。”小小的双手献宝似地托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说话的功夫那雪球就转交到了榕姝手中。
触及双手的那一刻,榕姝不禁暗想这梦中的雪触手竟也是如此冰凉。
冬去春来,她与那小丫头躺在树下。小小人儿在她怀中睡得香甜,一手还搭在她的胸前。榕姝突然明白,这便是她的楠儿,她与长音的楠儿。
小丫头长大了些,睡梦中还嘟嘟囔囔说着梦话,榕姝觉得可爱极了不禁贴近仔细分辨。
“娘亲,楠儿很快便能与你相见了。”
双眼含泪,榕姝从梦中醒来。窗外天色未明,榕姝翻过身在寂静的月夜中凝视着将她彻夜拥在怀中的长音。
榕姝有身孕以来,长音挂心着榕姝总是浅眠。榕姝只是一个翻身,长音也跟着醒来。
长音瞧见榕姝眼中的泪,担忧问道:“怎么哭了?可是做噩梦了?”
榕姝摇了摇头,记起梦中那小小人儿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的面容,她泪中带笑。
“是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