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眻趴在桌子上,不耐烦地抖着腿。这是十二年前开学的第一天下午,她正等待着早上那个同学来,好问她一点事情。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等,再怎么烦躁,那个叫霍没的人就是不来。
陈眻从来没这么不耐烦过。她很喜欢做一些同龄人不做的事,比如每天早起叫父母起床上班——其实那都是凌晨一点。还比如,和一个和别人看起来不太一样的人交朋友。由于她不会做什么小孩子会犯的错事——她做的都不是正常孩子做的,父母也不会要求她干什么,她便不怎么遇到烦心的事。
然而上学后,接触社会的第一天,她发现有些事情是自己无能为力的。比如人家不来上学,你也不能强迫别人来。
她操心的还有另一件事,就在中午,被母亲强迫睡午觉时偶尔听到,自己出生时是哭着的。她很震惊,觉得自己应该是笑着的才对,于是又闹了一个中午。她想问问那个和别人看起来不太一样的霍没,她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哭着的。
她看着墙上的钟,又胖又矮长得像父亲的那根针从二指到了三,又从三到了四,直到最后一声下课铃响,班主任到教室组织放学,她才反应过来,那人终究是没来。
“你的家长呢?”班主任突然走到她的座位旁,她才抬起头来,看到最后一位同学被家长领出教室。
“他们不来,我一直都是自己回家。”她郁闷地收拾着书包,一只大手搭在了她头上。
“那你很棒呢。”班主任说,“快点回家吧。”
“刘老师,”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突然想问她一些问题,“你知道今天霍没为什么没来上学吗?”
“噢,她家出了点小问题,没什么大碍,明天应该就能正常来上课了。没想到你这么小,还挺懂得关心人的嘛。”她走过来三两下帮她收拾好书包,“来,我送你出去。”
亲爱的刘老师可能不会想到,日后的陈眻也很能让她关心。
她像是被赶出了学校一样,一个人在街上徘徊。有事情没做完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她低着头走路,脚上“当当”地踢着易拉罐。无论路过的行人怎么说她,她都不在乎,也从不假装听不见。
在无声的对抗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猛地抬起头,易拉罐可怜地被踢到了马路上,然后被轧得扁平。
“霍没!”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露出疑惑的目光。
果真是她!
陈眻像中了大奖一样,一把抱住这个只和她说过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的人。直到兴奋慢慢减弱,看到她脸上的难受,她才松开。
她发现,霍没正背着书包往学校的方向走。
“你去哪呢?”她问道。
“上学。”霍没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但它被沉重的书包压着,一系列动作显得她很笨拙。
“可是现在已经放学了呀。”
霍没听了这话,先是看了一眼陈眻,觉得不假,又看向马路那边,是一辆正掉头离开的黑色轿车。
“喂!等等!”陈眻立刻明白了情况,撒腿冲上去,霍没跟在她身后。
她一边呼喊,一边夸张地招手,但黑轿车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只是越走越远,最后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她停下来喘气,发现身后的霍没也没了踪影。她又只好慢慢走回去找她,最终发现她坐在一家银行里的椅子上,身后是开着的空调。
她又露出笑容,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看来你不是那种没有爸爸妈妈就会哭的人啊。”
“……”
“你下午为什么没来上学?”
“父母吵架了。”
“那关你什么事?”她又想了想,并不是所以人都和自己一样,哪怕是她,于是作罢。
“我很喜欢你,想跟你交个朋友。”
“……”
“我叫陈眻,之前和你说过,但你没回我。你呢?”
霍没慢慢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陈眻只是睁着她好奇的双眼,什么也察觉不出。
“霍没。”
陈眻很明显地露出了一点惊讶,但很快就收敛了。她早上翻了她的书,里面一个名字也没有,最后在办公室偷偷找到一张表格,在班上念一遍后确定了她叫“霍没(méi)。”
“那么,霍没(méi),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霍没又看了她一眼,等待着。
“请问你出生的时候,哭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应该是……哭了吧……”
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失落,陈眻不敢再问下去,于是立即在桌子上坐正。霍没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于是从包里拿出一颗奶糖,犹豫地递给她。
“我爸爸给的。”
陈眻愣了一下,又立马接过来,开心地说道:“谢谢!”
“你以后会按时来上学吗?”她的小嘴包着糖,说话模糊不清。
“……”
“喂!”
“好。”
她们坐了很久,一直到最后被工作人员发现才被送走。
但是,霍没还是接连鸽了她十一个开学第一天的下午。但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回到家,母亲在厨房里做饭,突然叫嚷着买的鱼落了,只能给她随便做点东西。
这种事情霍没一直很无所谓。她打开手机,发现微信有个好友申请。
那人叫“一往情深陈日羊”,点开头像,是一只扮着鬼脸的黄耗子,留言是“嘿嘿”。这无疑就是刚刚那个跑了七圈的陈眻,看来她还能继续。
她点了同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着竖线不停地跳动。接下来,又有了三个新的好友申请,依次是“化学天才梁YY”,“楚楚可怜赵A0”和“无法无天王梓琪”,留言分别是“我最近不怎么在线,以后聊”,“你好,我是今天早上的赵安凌”和“你好,我是王梓琪,陈眻叫我加你”。
她全都点了同意,但实在不知道回什么,该先回谁。竖线跳了无数次,直到母亲叫她吃饭。
吃饭的往往只有她一个人,而直到看到她吃下一口菜,并做出评价,母亲才会出门去做下一份工。她也从来不回避,母亲的厨艺也因此有所长进,才能当上厨师。
她慢吞吞地吃完,又慢吞吞地收拾洗碗。然后拿出手机,跳过前面四个对话框,点击那个叫“康泽”的,写道:“来接我吧。”而对方也默契地迅速回了“好”。
她这样的性子是有原因的,并且很明显是在初高中养成的。时间对她来说从来不是很重要,因为它影响不到她。
她慢吞吞地走到楼下,一辆黑色大众正从远处驶来,最后停在她面前。
她打开门,里面是个穿着休闲装的高挑男子,戴着黑边框方眼镜,中分但没有遮住额头,圆脸但很有轮廓。他的目光一直在霍没身上,直到发动车子。
“光阳制造厂离这会有一点路,你下午什么时候上课?”
“不知道,两点吧,我不怎么关注时间。”她靠在座椅上,头一直歪向另一边,看着所有东西朝后退去。偶尔车窗上会出现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生,她不会去看她。
康泽会心一笑,宠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霍没是其他女孩子,会被他这样的笑迷倒。可惜她不是。
“你说你交到朋友了?怎么样?”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显得有些不耐烦。
“不知道。”
空气很尴尬。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在方向盘上乱跳,霍没也知道说得不对,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他们在一起时经常这样,只有在聊天软件上交流才会好很多。
康泽算得上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自从一年前父母离婚后,父亲就迅速再婚了,而那另一个家庭的孩子就是康泽。到现在他俩也不明白,霍同山这个欠了一屁股账的债鬼是怎么被别人看上的。母亲要是知道自己和康泽有交情,或许还会跟她断绝关系。
“你知道谁喜欢吃奶糖吗?”她转移话题道。
“不知道。”他学着她的语气说。“但霍同山以前喜欢往我包里塞奶糖,怎么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从很久以前起,所有的奶糖全是父亲放在她包里的,尽管有时候他经常不在,这个任务也会被安排给母亲。只不过吃奶糖的都是陈眻和苏慕,不是她,所以她也不是很上心。
“嗯……没什么。”
她拿出手机,陈眻一个小时前前发来了第一条消息:“你这次不在上课之前到校,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此刻有两种心理正围着她打转。
汽车转进一条小路,停在了一个大铁门前。康泽停车,下去试探了一下,门是上锁的,里面好像也没什么人。
这时,一个穿着坎肩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先是看见康泽,然后在车前一直盯着霍没看。
霍没抬起头看见了他,是个生人。
“请问你是这附近的人吗?”康泽问道。
那人转过去,双手叉腰,下巴指了一下他身后,说:“我就是这的人。”他转身又看了一眼霍没。
霍没仍低头看着手机,现在距离上课,只有不到半小时了。
“噢,是这样的,我们是花高的学生,来这是要……”
“康泽!”霍没突然喊道。
“嗯?”康泽从那边露出一个头,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快回去,我很急。”
听到这,康泽一点不敢怠慢,因为他还没听霍没说她急过。
汽车退了出去,驶向大路。男人注视着汽车离去的方向,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嘀咕道:“霍同山的女儿……”
她最终选择了其中一种心理,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很肯定,也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