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景十二年,春。
万物图苏,盎然生机,一方春雨刚刚下完。
树林中生起一股清香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枝叶散发出来的清爽,着实令人沁人心脾。
绿意茂密的树林中,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行人,这些人出了树林,继续朝北行去。
这群人共有十二人,为首的是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男的身着深色暗纹锦服,一张狭长的脸上挂着两笔锋眉,腰间佩有一柄短刀,随着男子的步伐而前后晃荡。
女的一身紧身素云装,清秀淡雅,腰间挂着一对落梅分水刺,正和她身旁的夫君悄声说着什么。
其后跟着十名年轻的男子,看样貌,年纪最大的还未过而立之年,约莫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而年纪最小的则刚及弱冠之年。
虽然这十名男子的身材高矮胖瘦不一,但装束打扮全都一致,尽皆穿着淡青色衣袍和一双黑布靴。
除了那名年方弱冠的少年外,其余人各有一柄短刀,或佩在腰间,或持于手中。
刀身长一尺半,宽两寸,厚二分,重约十斤。
这刀名叫“君子刀”,是江湖中一个名叫“君子渊”的门派之人所专属使用的佩刀。
刀身短小,不宜莽力出招,应当使用巧劲运刀,方能不失君子之风。
这群人自然便是君子渊的人,为首的男子名叫江承,乃是君子渊的掌门人。
他的夫人名叫秦婴宁,二人身后的十名青年、少年都是其门人弟子。
江承每隔五六年,便会带领门中弟子出门游历一番,以增加众位弟子的江湖阅历。
此时众人已在外游历了大半年,正往门派驻地“青龙林”行去。
只是他们不知,就在刚刚经过的树林之中,还有两个黑衣客一路尾随着他们,此时正立于树巅,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
江承领着众人穿出树林,来到一条荒野小道上,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虽然是野路,但路面已没有了杂草,应该是常年有人踩踏导致的。
忽而,江承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唤:“师父,师娘,你们停一下。”
江承、秦婴宁转身朝身后弟子们看去,江承问道:“是何事?”
“是小师弟,他突然蹲在地上,不走了。”一名弟子回应道。
他口中的小师弟,正是那年纪最小的少年。
秦婴宁的脸上全是关爱之色,急忙快步赶过去。
只见这少年蹲在路中央,两手刨着泥土。
秦婴宁远远喊道:“初九,你在做什么呢?”
这少年名叫江初九,十二三岁的模样,是江承收养的弃婴,在君子渊中年龄最小,排行最末,众人都称其为小师弟。
十三年前,一个寒风飘雪的冬天,江承路过幕府山时,在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婴孩在襁褓中啼哭,便将他带了回去。
估计是在寒风中呆得久了,受了些寒气的缘故,江初九幼时身体羸弱不堪。
每隔几个月,就需要江承以内力为他续命,过了几年之后,身体才渐渐好转起来。
待他的体质能如常人一般之时,已有十岁,也是从那时起,江承方才开始传授他武功。
但江初九却对习武并不上心,学了整整三年,就会了些出拳、挥掌、扫腿等粗浅招式。
体质虽然瘦弱,但他脑袋聪慧,机敏过人。
而且师父师娘对他疼爱有加,知他身体不好,什么粗活累活也不让他碰,琴棋书画自小便请了私塾先生来教导。
这一点倒是让门中不少师兄颇为妒忌,只是大伙见他年纪幼小,便不好在明面里相争。
此时秦婴宁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稚嫩而白皙的脸庞,心中甚是怜爱,柔声问道:“初九,你刨土干嘛呢?”
江初九认真地刨着泥土,头都来不及没抬起,说道:“师娘,你看这株树苗,可真是可怜,偏偏生在了路中间,来来往往的行路人那么多,早晚会将它踩死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来,才仔细向他手中瞧去,果真有一株已被踩踏得奄奄一息的小树苗。
江承这时走过来,安慰道:“宁做杂草根,不为路中苗。它生于路中央,虽是命苦,但也是它的命数呀。”
江初九谨慎地将树苗连根带叶一同从泥土中取了出来,生怕自己不小心折断了根茎。
然后又跑到西侧一旁杂草丛生的地方,抛了一个泥坑,将树苗种下。
他看着师父,瞪着澄澈的双眼,说道:“今日遇见我,也是它的命数,师父。”
秦婴宁心中突觉有些忧郁,目光慢慢地望向远方,叹息道:“当今朝廷无道,百姓羸苦,生于乱世的老百姓,和这株生于路中的树苗又有何区别?”
江承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区别就在于,这株树苗,还能有我们的初九孩儿去救它。”
江承说着便拉起江初九,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领着众人继续赶路。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走了有十来里路,但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发的松软了。
这时,众人看到眼前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高三四丈,树身当要四五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将它围住。
由于此树太大,江承只好带着众弟子绕过这棵树,继续前行。
又行了十余步,江承回头再次看向那棵树。
沉吟了片刻,对众弟子说道:“你们看,只要那株树苗能长成这棵参天之树一般大小,所有人见到它都得绕道而行,这时就没人会说是它生于路中央挡了路,而是这条路挡了它的生长。”
众人听着江承的话,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棵参天大树,各自心中略有所思,略有所悟。
过了片刻,众人继续往北而行,秦婴宁心中怜惜江初九,这一路走了几十里路,担心他受不了,便询问道:“初九,走了这么久肯定累着了吧,让师兄们背着你前行吧。”
听了师娘这句话,三名弟子急忙喊道:“让我来背小师弟吧。”
江初九却不愿意,回绝道:“不了,师娘,多谢各位师兄了,我能走,上天赐了我这双健全的腿,不用来走路,岂不可惜?”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哈哈发笑,江承赞扬道:“初九是好样的,既然是行走江湖,这江湖当然是走出来的,可不是别人背出来的。”
秦婴宁见丈夫也如此说了,便不好再说什么。
又行了有十余里地,众人渐渐觉得脚下有些绵软,原来已踏入泥沙之地,再往前行去便是一片沙漠,风卷黄沙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大师兄易子清询问江承,道:“师父,怎么出了树林还没走到三十里路,就四处都是黄沙了?好生奇怪!”
江承指着远处的漫漫黄沙,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此地名叫金蝎尾,东北方位四五十里外有两座陡峭万分的险峰,由于其山势像极了插入地面的两柱高香,因而江湖中人都称这两座险峰为‘两炷香'。
两座险峰之间相隔有数十丈之远,便形成了数十丈之宽的峡谷,从两炷香再往东北方向走,就是一片大沙漠了,名叫幽鸣沙漠。
东北方位的狂风将幽鸣沙漠里的沙尘卷到两炷香处,再通过狭窄的峡谷后,风势陡增十倍,疾风卷着泥沙便将此处吹得寸草不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条像蝎子尾巴一般的沙地。”
众人听闻江承如此说来,顿时释然,秦婴宁接着说道:“若我们穿过这片金蝎尾,到了对面就又能见到一片树林草地了,朝北直行,穿过金蝎尾不过十余里地而已。”
这个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众人肚腹饿得咕咕直叫,江承和秦婴宁二人虽能坚持,却也有些饥饿。
江承抬头晃了一眼日光,道:“这一路赶回青龙林,还有四五十里路,此时已过午时,不如我们到那面寻一处酒家,吃了午食再赶路吧。”说着便伸手朝东北方位指去。
江承看向众弟子,继续说道:“我们往此处再行五六里就有一处客栈,我和你们师娘曾去过几次。”
秦婴宁脸色有些忧郁,看着江承说道:“可是,那家客栈......”
江承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没事,带孩子们去见识见识,也是好事。”
秦婴宁轻轻地点了点头,江承随即便偏转了行程,领着众人朝东北方位行去。
行了有三里地远,风沙小了些,便见到一览无余的泥沙地上突然多出一座客栈。
众人加快脚步朝客栈行去,眼看就在不远处,却足足又行了近三里地才到得客栈外。
远远就能看见客栈顶上挂着一面锦绣布旗,随风飘荡。
旗的两面各秀了一个字,一面绣着“肉”字,另一面绣着“素”字。
此处的客栈虽不算太大,却也并不小,四四方方,外观结构和以往所见的其他客栈大相径庭,尤其是墙面全由泥砖砌成,众弟子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客栈。
一阵风卷来,沙尘铺天盖地,众人急忙用手臂遮挡着面庞。
大师兄易子清快步朝客栈跑去,揭开客栈大门的遮帘。
这遮帘握在手中只觉厚实而有韧性,应该是晒干的羊皮制成的,以此物遮挡风沙确实不错。
易子清一只手揭开遮帘,一只手引着众人进入客栈。
一入客栈之内,只见客栈内七七八八坐了不少人,外型看起来四四方方的土墙客栈,里面却是有些不规整。
左侧摆放了四张方正木桌,一桌四人,十六人将四桌坐得满满当当。
这十六人尽皆身穿黑衣,上衣印有暗纹,仔细瞧去,这暗纹像是一头面目狰狞的凶兽,众人头上还都绑有一条黑丝带。
瞧这幅装束打扮,或许是某个杀手盟会之人,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若不主动招惹这些亡命之徒,他们也绝不愿井水犯河水。
再看右侧摆放有四张石桌,一桌五人,一桌四人,也围满了,仅剩两桌是空余的。
坐在石桌旁的这九人,分为三女六男,全都系着特异的长辫,皮肤黝黑,穿戴着各式兽皮制成的服饰,放在桌上的武器也是奇特至极。
既不像猎人,也不像野人,说不出来的感觉,但能看出应当是外族人士。
这群人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唱着什么曲子,音色粗犷,至于他们唱了些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除了左右两侧各摆放了四张客桌外,客栈中央还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只是左右两侧都坐了不少人,唯独中间的八仙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易子清看见八仙桌没人,便想朝那里走去,秦婴宁一把抓住易子清的手肘,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江承引着众人向右侧空余的两张石桌走去,十二人将两张石桌围坐满了,虽然有些拥挤,但也只能凑合着坐。
易子清疑问道:“师父、师娘,那里明明有一张八仙桌,正好够我们坐,何为要到这里挤着坐呀?”
其余弟子也是这般想的,众弟子瞪着疑惑的双眼,看向师父江承。
江承低声说道:“这间客栈,可不是普通的客栈,玄机多着呢,你们看桌上的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