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反复翻看着那两张婴孩的照片。
阿婆又吟起那段古老悠远的调子。
静静坐在撮罗子里的火炉旁,红黄的火焰似是欢舞似是挣扎,不断扭动着身子,木柴和着不知是欢呼还是**的噼啪声,映着半边身子,留另一半在湿冷空气中瑟瑟。
眼前的老人手脚已远不如多年前那般利索,但仍执拗如昔,不愿意人去帮忙。她正在和面,准备烤列巴。
老面头放进外层已黢黑,内里也凹凸不平的铝锅里,阿婆粗糙干枯的手握着棕黑的木棒,另一手端着盛水的碗,一点点加进去慢慢搅开用来发酵。面粉、鸡蛋、糖也随之加入其中。往年的这几个月,阿婆还会加驯鹿奶,但现在,她再也取不到驯鹿奶了——那些长着优美而又古朴大角的精灵们,都已经不在她身边。
大概是想起那些同样静默的生灵,阿婆的身影更加落寞了。她绷着布满岁月沟壑的粗糙脸庞,肝紫色的嘴唇抿紧,只有手上一下一下搅动着面糊,用力得有些颤抖。
阿婆端着和好的面走进撮罗子,她的腿自从上次去山里摘浆果时摔倒后,走路便颤巍巍的不太稳健了——老人怕摔啊。
我忙起身想接过锅搀她进来,她缓慢地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在火炉旁边坐下,从锅里挖舀出面糊,揪成差不多大的剂子,用手简单团了几下,放在炉边用布盖好,等它慢慢发酵。
时间尚早,阿婆上山不方便,我便代她到山间寻找野蓝莓。接过阿婆递来的木编小篓,背上便迫不及待向久违的森林出发了。
拨开氤氲雾气,徜徉在这片清冷的无人之境中。高木颜筋柳骨向天长去,低矮的灌木匍匐丛生。枝头零星挂着的野蓝莓是自然慷慨馈赠的惊喜礼物,深色小果实蒙着层白色薄纱,像极了被皎皎月光缱绻拥抱着的夜空,神秘而温柔。小心摘下粒粒夜空,满载一身山林之气悠然返回。
阿婆的歌吟便是这时响起的。听不懂的古老语言,从尚远处传来,低哑,悠长,诘肃怆然,涤荡心间,像是归属,像是召唤,像是审判。我沉步归来,和她一起将蓝莓洗净去蒂,熬煮成果酱,用玻璃罐牢牢封存住这透润紫色的酸甜浓香。醒发好的面团,迅速压入小锅,放入火炉,细心烘烤。阿婆眼中映着跳跃火光,神情几乎是神圣的。她钳着一个个小锅,时而靠近火边烤,时而放在炉边烘,不时在鼓起的面团上勾几个洞放气。阿婆话不多,此刻只专心重复着手中熟悉的动作,而我因这次到来的目的更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甚至有些局促了。如此无言地过了很久很久,直到阿婆将小锅一个个钳出火炉,拍拍焦黄金灿的列巴,她才终于笑道,列巴烤好了。我用小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嚼着,看她小心翼翼地用布袋装好列巴和蓝莓酱,口中却是依然尝不出什么味道。
熄了炉子,收拾好锅具,相携走向阿婆家那间小小的屋子。她拿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抱着布袋又转身望了最后一眼山林。
亦然无言,直到听见一声沉沉的“走吧”,才跟着应了一声“哎”。
火车风驰电掣,将过往一切抛诸身后。阿婆依旧抱着布袋,凝望着车窗外尚还熟悉的风景,我带着一个古旧的生命去到一个与之全新的世界与另一个新生生命相遇。阿婆的儿子执意要接她来,为了见孙子,也为了给她看病。背离生活了近一生的山林,送走相伴半生的驯鹿,她定然是万万不愿的。那个新生孩子让她愿意放下这已深刻于生命于灵魂中的一切,但将这一切抽离,必然是极大的伤痛——这是生命于生命的朝圣。
几十个小时的车程结束,牵着阿婆挤出汹涌的人潮。远方的山间樱桃红完芭蕉绿,不知不觉间,流光已抛过几十载春花秋月。曾经那个好像无所不能的女人被遗落在岁月深处,悄然无声地老去。将她从那一隅带到喧嚣城市,虽意在陪伴照顾,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可这所有的人、物、景,都是她不知且畏怯的。看着那明显惶然的神情,我心中酸楚涩然。
“没事的阿婆,”我轻声道,“小鹿在等你去抱抱他呢。”我想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她听到小孙子的名字点了点头,嘴边抿了点笑意,跟着我走向前方正在等候笑着招手的家人。
正是冬季难得的晴日,天空很蓝,有风拂过,云卷云舒,有朵似是一只驯鹿,跃跳奔跑在天海碧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