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前的槅扇开敞着,隐约透出古意盎然的伽楠香气。
不知想到了何事,百里琏在廊上驻足沉默许久,明净的眼眸徐徐归于黯淡。
“这里便是了,楚小姐快进去罢,我还有公务,要先回去的。”
他说完,也不等楚令昭反应,飞速转身离开了。
楚令昭不知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但正事要紧,她来不及多想,便自己走了进去。
殿内宫人们安静侍立着,周围装潢华贵而精细,地面墨石铺就,人影行过,似有水光琼华曳着步履泛起,伴随幽然深邃的玉质凝结成霜。
正中央摆放着座巨幅屏风,其上绘制着壮丽的万里江山图,只是却不是画作,而是一幅真正的舆图,将三国疆域尽数勾勒的舆图。
楚令昭经手过的宝物多不胜数,自是一眼知其不凡之处,如此全面细致的舆图着实少见,整个天下都如画卷一般在眼前豁然展开。
少女望着这幅天下舆图,胸腔中的某处被深深吸引,心路亦不由随之波澜壮阔。
长风撩起衣袂,猛然间,她的心脏剧烈揪疼,不知从何而生的宿命气息如游丝般紧紧缠绕而来。
凄迷恍惚之中,历史的风雨冲刷尘寰。
一幅幅画面冲破茫茫雾霭渗入脑海。
云烟散尽,她仿佛看到群山峥嵘、天地浩瀚,看到百万生民臣伏于身前,看到千军万马不过翻覆掌中轮转……
滴漏水落声清,少女瞳眸瞬间惊明。
她捂住胸口,实在不知方才是怎么回事,只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继续向内走。
踏过几段乌木廊道,是一处向外延展的宽阔露台,两旁的宫女将墨漆竹帘高高卷起后,便规规矩矩地低垂了眉目。
楚令昭沉吟,她儿时虽在华序姑母宫中见过来访的楚皇几次,但都是远远瞧着,还是之前看到百里琏的时候,才隐约忆起几分他的眉眼,只记得那眸光有着洞悉人心的透彻。
时间太久远了,除了那枚明晃晃的鹤羽金环,她真的想不起其他。
而这楚国皇宫净得纤尘不染,宫人行走做事循规蹈矩毫无纰漏,几乎不会有半分多余的声音,想必,这楚皇当非常刻板严厉。
少女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大概会看到一位龙威燕颔、板着脸孔、年过半百的端肃之人。
她有些紧张地步上露台,抬起眼帘好奇望去,却和一双极美的眼眸撞上了视线。
眼眸的主人看起来约莫弱冠之年,身姿修长潇洒。
他着一身赤色广袖长袍,容貌是魅惑苍生般的艳绝高贵,仅仅短暂地凝眸却也蕴着令人不敢亵渎的雍容意味。
男人衣袍上印着黑金的朱雀纹样,年岁又好像不过双十,眉眼倒是与百里琏有几分相似。
楚令昭便当他是百里琏的皇兄了,想着他应是四位王储之一的朱雀王储。
暂时还没见到楚皇,面前又貌似是个同辈人,她微微松了口气,对男人淡淡道:“朱雀殿下金安。”
“朱雀?”
男人斜靠在罗汉床上,眯起眼眸疑问重复。
楚令昭没有留意到他的疑问语气,侧目寻找楚皇在哪。
男人见就楚令昭一人,又问道:“阿琏呢?不是说他带友人过来有事。”
“朱雀殿下也知道我有事拜访楚皇?那您可知楚皇现在何处?玄武殿下应该没有带错路的。”
楚令昭也困惑道。
男人倒是了然挑眉,嗓音风雅:“你就是阿琏的友人?”
见楚令昭点头,他饶有兴致,“这便奇了,那孩子竟会带女子过来,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
听他叫百里琏“孩子”,楚令昭奇怪地看了看他,显然没料到楚国皇室的兄弟之间还有这般称呼,顿了下,她才回答道:
“华序楚家,楚令昭。”
闻言,男人瞳眸一怔,他坐直了身子,艳绝漂亮的面庞上收起漫不经心,认真端详了少女的容貌。
像是确认了什么,他的眉眼重新弯起,却莫名比方才多了些柔软温情。
想起少女走上露台时如英勇赴死似的模样,他示意她坐下,温声道:“你很紧张?”
楚令昭隔着小佛桌坐到他对面,叹息道:“连您也瞧出来啦?”
她说了自己对楚皇性格样貌的一系列推测,大抵都是些凶巴巴的严厉模样,长着大胡子看着雄壮威武,像个德高望重的古板祖先,而自己一向不讨这样的老古板喜欢。
她性情傲慢张扬,从来不拐弯抹角,一口气说完之后,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楚国皇室的王储之一,而她这般揣测他们父皇。
她讪讪,正要道歉,却见男人这边含笑望她,听得意犹未尽。
男人肤色冷白,生得极为美貌英俊,气度优雅高华,面无表情时,眼底总充斥着薄凉与威压。但笑着时眼尾微微的上挑,又似乎看谁都风流多情。
可少女费解的是,就是这样一双好看迷人的眼睛,望着她时却流露出像是对自家幼子才有的慈爱宽和之意。
她不知百里琏这皇兄有什么毛病,想悄悄挪得离他远些。
男人这时开口了,“楚家的楚小姐来到楚国拜访楚皇可是有什么事?”
他忽然绕口令似的一番话让少女有些蒙圈,回过神却见男人笑得风雅。
只是这四个“楚”字联系到一起,总有几分让人玩味之处。
当初皇后姑母要她姓楚时并未说太多原因,后来辗转秦厦一年,接着又被楚相带回华序楚家,才得知她母亲是楚家人,于是便只当是出于纪念亡母才这么做的。
但被男人这么一绕,到底是在纪念什么又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身世之事错综复杂,她一想到便烦心,干脆将之丢开,只回答道:“是关于秦军借道一事。”
男人疑惑,却不是因为她能知道这个消息,“秦军借道你觉着不妥?”
男人心思实在玲珑通透,一语便点出楚令昭想说的话。
楚令昭心中暗叹,面前这男人倒是继承了他父皇洞察人心的透彻。
她想着索性拿他练练手,待会能更好地游说楚皇,便认认真真地说道:“您可曾听过暮虢朝虞的由来?”
少女谈到正事时敛去了随意放松的模样,神色谨慎而郑重。
男人喜欢她端正严谨的态度,问道:“你是说古时晋国借道虞国攻打虢国,战胜归途时顺便将虞国也灭掉的典故?”
“正是。”
楚令昭见小佛桌上也平放着份天下舆图,只简易描绘了三国边境线的轮廓,她点了个方位:
“秦军借道楚国,要攻打的是华序西南边境,这点我想我没有猜错。”
看到男人默认,她锁定到华序皇城和中部偏南的位置。
“孙括与太子对战,会将华序割据为南北两派,而划分势力多少的关键,便在于这条岐脊山脉。
岐脊山脉横亘在中部偏南,几乎扼断所有南北路线,若哪方将其收拢,就会形成易守难攻之势,是以此山脉为兵家必争之地。”
她又分别指了三处地方,“闫城、胤都、朝弦,各自为西南、南方、东南的重要城池,孙括占据胤都十城,若要得到岐脊山脉,须将闫城与朝弦纳入囊中。
而只要秦厦军队攻下西南,与孙括联手侵吞周边势力,那么拿下朝弦城也不过早晚问题。”
男人随着楚令昭的视线扫过舆图。
早年他便将三国要地的方位烂熟于心,因此这份舆图上除了三国边境线之外一片空白,但楚令昭却能精准的指出各地位置,可见这孩子很是用心。
楚令昭并不知男人的想法,只是接着说道:“一旦有了岐脊山脉作为防线,孙括便会有余力拨出部分军队与秦军合力攻楚,秦厦野心勃勃,楚国终将危矣……”
女孩认真而专注,一番论述下对战时局势洞若观火,男人欣赏她的才华,细细听她讲着。
四周满盈着古韵沉沉的伽楠熏香,殿内宫女捧着托盘走上露台,恭敬地将凉了的茶盏换掉,趁二人喝茶的空闲,适时轻声道:
“陛下,午膳已准备妥当,是否要移步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