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里清净的缘故,少女在别苑倒也小住了几日。
现下时辰接近黄昏,天际与墨色山影连成一线,橙黄光带勾勒着枯山向远方延展。
楚令昭在别苑的暖阁小憩了片刻,稍稍养了养神,此时正捧着卷竹简书歪在软榻上看的津津有味。
那竹简已经非常陈旧,看起来分外脆弱,首根竹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篆书小字:三国杂录。
竹简倒的确是有些年头,可其上无非也就是些民间杂史,少女一向对此嗤之以鼻,却不知今日怎的兴趣这般浓厚。
侍立在一旁的浮白瞧着好奇,忍不住问道:“小姐从来不爱读野史,为何偏偏今日手不释卷?”
楚令昭抿唇浅笑,将手里的竹简递给浮白,示意她自己去看。
华序世家传承百年,家族子弟身边的侍婢奴仆皆为自幼选拔,经过了极好的教养方能常随左右,更况乎是楚令昭身边之人。
因此便是颇有些难度的篆文,浮白也还是大体能读懂的。
她展到少女方才看的地方,那是一篇关于制香师的传说,传闻百年前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制香师,他辗转于三国皇室之间,专门收集整理各类珍奇香谱。
偶有一日,他在秦厦皇宫为妃嫔调制香丸时,误跌入了一座偏殿,偏殿内是一个巨大的毒药库,摆放着上千种致命剧毒,他惊惶不已,知道自己窥探到了不该看到的秘密,正要离开之时,却闻到了一阵妖异的香气……
她兴致勃勃地继续展开,却见后面关于这个传说的竹片全部残缺了,只留下一段空空的泛黄白线。
浮白正觉着奇怪,却听少女悠悠开口:“彼时正值秦厦奚王逼宫谋反,意图逼其父昭文帝退位,后被赶来的荀王镇压。”
“只是经此一事,昭文帝的身体也大为损伤,不到半月便撒手人寰,荀王即位……《正义谥法》有言:‘克定祸乱曰武。’,荀王离世后,‘武’字便被放于谥号之中,是为宣武帝。”
她嗤笑一声:“不过不成想,原来当年的荀王也早有逼宫之意,只是被那位奚王早了一步,镇压后,昭文帝深受打击离世,他倒是顺理成章的继了位,落得一个美名。”
“可是,宣武帝不是出了名的孝子吗?”浮白惊讶。
楚令昭剥开一只蜜橘,声音意味深长:“你以为,那位制香师为何会在那位妃嫔的宫殿里发现那些毒药?”
她扯下一瓣橘子搁进茶壶里,嗓音幽凉:“秦厦皇室内部混乱之事层出不穷,不然当年的荀王即位后,为何立刻便迎娶了他父皇的妃子为自己的皇后呢?”
浮白听得满脸认真,手中的竹简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捡,可因着这竹简着实有了些年头,这么一摔,串联的线便松散开来,凌乱的竹片散落了满地。
浮白连忙将那些竹片拾起来,正要重新穿好时,她突然惊喜道:“小姐,这些竹片背后的散乱墨迹,似乎是可以拼起来的!”
楚令昭不解抬眸,但见浮白把竹片翻过来放到矮案上,将沾着墨汁的背面一点点拼凑组合,一段刚刚并未发现的陈旧文字缓缓出现在少女眼前:
宫廷巫蛊盛行内伏奸谋,吾儿速逃,瑥已经不是瑥
浮白望着这段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诡异瘆人,她战栗了下,试探着问道:“小姐,您知道瑥是指谁吗?”
少女轻声,“瑥是奚王的小字。”
浮白低喃道:“巫蛊盛行……当年的奚王,瑥已经不是瑥,什么意思呢……”
楚令昭的指节缓缓收紧,彼时苏丹衣的话语倏然钻入脑海:
‘这不是邪术,是一种古老的神灵崇拜,最初源自于秦厦大西北荒原的部落里,曾被用于供奉仪式,影响巨大……
用以请战或是,诅咒。
只是,因供奉方式太过血腥邪门,七百年前被秦厦宣武帝明令禁止,还为此屠杀了上万名巫师,一时间,举世震惊。此后,这个神灵的事情便渐渐消失了……’
勾结他国的锦州刺史、重雾山巅的血腥供奉、来自西北荒原的神灵崇拜、宣武帝、七百年前伏尸的上万巫师、混杂着细作的众多方士……
巫蛊……瑥……
少女眼底晦暗,原本笼罩在这些事件周围的重重迷雾,一层层的在眼前清晰起来,种种接连的诱因如水珠般点点滴滴,流向了同一个地方:
秦厦皇族。
除了皇族之人,也再没有哪方势力能够拥有这般深入华序的力量了。
至于那贩卖奇毒的十二玉阑干、耳上有着异国饰品痕迹的沈君清,恐怕……也与秦厦皇族关系匪浅。
少女正失神之际,却见甘醴匆忙的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小姐,齐管家派人过来,说……说请您速速回城。”
楚令昭挑了挑眉,倒也未说什么,只是吩咐浮白将那竹简妥善收好,待侍卫备好车马后,便即刻离开了别苑。
马车一路平稳行驶着,抵达楚家时,天空已然昏暗至极,夜色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晚风中更添了几分透骨寒凉。
府内早已掌灯,正门匾额两侧的灯笼垂着长长的穗子,随着淡红的光晕微微晃动。
楚令昭扶着甘醴的手缓缓走下马车,只见齐管家领着几名侍从早已等在门外,一张精明的脸庞上满是焦急慌张之色。
看到少女终于回来,他立即迎上前。
楚令昭面色不变,将换下的手炉放到旁侧侍女候着的托盘上,拎起裙摆迈过门槛,不疾不徐地问道:“齐管家面上这般神情,可是我楚家要倾覆了?”
齐锟噎了下,连忙道:“不,不是的,属下……”
他话还没说完,却看少女的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瞥向了他,目光中透着锐利的审视。
他面色一愣,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收敛了神情低头跪在少女身侧,“小姐……”
楚令昭收回视线,语调润和从容,“齐管家,这是我第三次看到你这般神情慌张的模样。”
齐锟垂眸,不敢回话。
夜色一点一点加深,四周寂静的可怕,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终于听得少女缓慢开口:
“?楚家位列世家之首,便是顷刻颠覆亦不容得门下色乱惊惶。齐锟,我将这府中一应大事小情交于你,而你是如何做的?”
齐锟头垂得更深,“属下知错。”
少女声音淡淡,幽净月华下落得一身清贵凛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遇事不惊,处事不乱,决事不移,方不负家族百年盛誉。”
“是。”
她音量不大不小,却令四周的侍从们心中起敬,皆恭肃地低头应是。
“事不过三,齐管家,若再有下次,你便让贤罢。”少女目不斜视。
“属下遵命。”齐锟松了口气,恭敬应道。
意思点到,楚令昭也无意为难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带人下去。
齐锟起身,有些犹豫:“正厅里那位……”
楚令昭摇头,不甚在意道:“皇城门禁森严,黑甲军与禁军两重审核,既能被放进来,便说明在掌控之中。”
齐锟放了心,便带人下去了。
四周散去后,楚令昭正要向前院正厅走去,却听一道妩媚的笑声从假山后传来。
六名异族装束的持刀甲卫踏着冷硬的军靴走出,中间拥护着位身形风流、婀娜多姿的紫衣女子。
女子容颜妖娆美丽,左腮上一点朱砂平添艳色。此刻她迈步走来,裙摆的暗纹繁复华丽,随着轻移的莲步轻轻滚动,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妖异动人。
只见她娇娇媚媚地凑到少女面前,语气带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嗯哼哼,令昭倒是真没枉费在紫阳真君身边待那一年……”
楚令昭看清来人后微怔了下,旋即眸中带起惊喜之意,她含笑道:“君上博学多识,能得他教导一二自是极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