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白日蕴酿的那场苦寒,凌晨时分终究还是落了雪,彻夜飞雪后,整个皇城都被厚厚的洁白覆盖,一时间,倒是显得天地格外干净。
近些时日总是劳心劳神,以是忙完皇城内的焚书事宜,楚令昭便以染病为由,将后续的事务全部交给周太师等人处理,自己则带着人跑到城外躲懒。
此刻,皇城外的明湖上,泛着一座精美的画舫,画舫分为两层,外部雕刻着四时佳节的图样,其内暖意融融。
画舫二层的凭栏处,眉眼谲艳的少女正倚在桌旁赏景,她今日身着一件墨绿色褙子,里头穿了云青色的上衣,腰系浅绿色百褶裙,周身漾着典雅的沉静之美,在雪湖天光中,也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旁边的圆桌上,一方红泥小炉正悠悠温着壶小酒,此时天地清明,与这雪后泛舟湖上之景相配,倒也使得看客意趣横生。
楚令昭饮了两盏热酒,脸儿红润了几许,望着一片圣洁之色,她含笑:“忙了许久,难得躲来半日清闲,这白雪与明湖相映,当真是一幅使人忘返的仙苑胜景。”
甘醴穿着加厚的锦衣,脖子上围着一圈毛绒绒的围领,站在凭栏边,望了眼周围的白茫茫一片,实在感受不到她所说的仙苑胜景。
他怕冷得很,打了个哆嗦紧忙缩回少女身后,抱着她的小手炉不舍得撒手,小小声道:“这大冷的天儿,偏的小姐要出来游湖,若是您真病了可如何是好?”
这小太监念叨起来总是没完,楚令昭可不想听他唠叨一路,于是笑眯眯地将一块芙蓉糕塞进他嘴里,弯着眉眼道:“总归是汇芳斋师傅的一番心意,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说着,便将那满满一碟糕点递到他怀里,俨然是要堵住他的嘴。
甘醴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忽而,这小太监的视线越过少女盯向远方,他吞掉嘴里的糕点,带了些惊奇之意:“竟还真有人和小姐一样不嫌冷,大雪天儿的跑来湖上!”
楚令昭不解,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湖心的亭子中,一团大黑点对着一小团橘红色的火光上下拜着,不知在弄些什么名堂。
楚令昭瞧着也有了好奇,便命人将画舫驶至湖心亭处。
待主仆二人移步至亭中,但见那一大团黑点原是个披着黑斗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不停,竟是在大哭着为雪花祭奠。
少女从未见过这等奇异之事,不由觉着新鲜有趣,便上前同那哭嚎的男子搭话:“雪本水汽凝结而成,既取自天然,自是终回归于天然,不知你又缘何要祭奠它们?”
男子听罢,如见一块朽木般满脸鄙夷地将楚令昭望上一望,末了摇头一叹,继续嚎啕大哭。
此时四下鸟兽声绝,万籁俱寂,唯独闻得这男子悲天恸地的嚎啕之声,仿佛要哭尽这一生泪水,着实是让人怔怔然。
在男子恸哭声中颤颤巍巍飘落的小雪花前,少女不禁默了三默,继而对身后的小太监悄悄问道:“甘醴,你……”
“小姐,奴才也不懂呀。”甘醴接话道。
于是少女又默了三默:“想是我肤浅,也罢,不懂便算了,甘醴,我们走罢。”
话音落,楚令昭利落的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且慢!”
大抵是从没见过这般迎难而退、毫无进取之心的人,那男子哭声停了停,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似是在等着少女主动发问。
楚令昭自诩向来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之人,便顺势问道:“不知阿叔缘何要为雪花祭奠呢?”
男子脸色稍霁,只听他再次长叹一声,悲戚道:“?飞雪高崖独颤颤,满目清白仙宫寒。高帝以来,文人多爱附庸风雅,以白雪祭奠亡人,以彰纯澈澄明之意,然而这白雪本就命数短暂、纤薄清弱,承受这凛冬的狂风已是极为无奈,却还要为他人作祭奠,实是惹人哀怜呐!”
甘醴咬了口芙蓉糕,忍不住偷偷反驳:“你将黄纸烧了来祭奠雪,我还觉得这黄纸惹人怜呢。”
那男子一噎,竟是满面颓废地在石桌旁坐了,“是啊,我不过也是在附庸风雅罢了,更况乎自己便如白雪般薄命,如何还来祭奠它们……”
他眼底灰暗,仿佛看尽了世间凄凉一般,显得了无生趣。楚令昭听他说着,竟也勾起心中对身世坎坷的几息哀叹。
她坐到石桌另一侧,难得好心道:“阿叔有什么烦忧之事,不妨说来一听,若今日能为你解得忧思,倒也算我为自己积一份福报,免得作恶太多,太损阴骘。”
她话语里带着些许笑意,虽如此说着,却似乎也并不在乎福报与否,只是为人解忧的意思,倒是极为认真。
男子拧眉踌躇片刻,终是叹道:“说不尽呐。”
他起身掸了掸衣袍,低声嘱托道:“我便罢了,可姑娘不同,切勿糊涂了事,那位殿下虽好,却终是两相碍阻……姑娘若回去,便不必在徒劳的苦厄中浮沉,好比那高崖清雪,着实不必为他人作祭奠,本是四方之神,何须拘泥于深庭之花?还是回去为好……”
他一边絮絮念叨着,一边撑着小舟,快速离开了湖心亭。
待主仆二人回过神,那男子早已消失不见。
“小姐,那人方才让您回去?却是回哪去?”甘醴疑惑道。
楚令昭也是困惑不已,只当那男子是说了些疯话,便不再放在心上。
“小姐,接下来要去哪?”甘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画舫。
“去十二玉阑干,听说沈公子得了批上好的北苑先春,正好去尝尝。”
楚令昭坐在菱形格子窗旁,拈起一颗糖渍青梅,配着杏仁羹慢吞吞吃着。
甘醴应了声是,立即吩咐人将画舫顺水路驶至城内朱雀街的泊船口岸。
……
抵达后,楚令昭跟着十二玉阑干的侍女一路走到珠玑馆前,只见谢昀正面无表情地随鹤发少年出来。
看到楚令昭,他脸上寒意更甚:“楚令昭,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含烟?”
楚令昭与他错身而过,并不理睬他的言语。
鹤发少年对她轻轻欠身:“楚小姐,这边请。”
谢昀还欲追上去再说,却看楚令昭身边的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了他面前,“谢二公子,您为了一个侍妾擅闯曲台殿冒犯谢贵妃也便罢了,终究是在宫闱内传扬。但我们小姐,却不是您能冒犯之人。那侍妾如今在谢贵妃手里,您是她的侄儿,不是我们小姐的侄儿,莫要找错了人。”
“你说什么?”
见谢昀眼神不善,他身后的小厮赶忙低声道:“二公子,廷尉大人说过不要与楚家对上,况且这位楚小姐还跟太子有关……”
谢昀亦知晓其中轻重,他敛了眸中杀意,冷着脸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