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酉时三刻,胤都城外。
寒风狂舞,鹤鸣声声。
宴会的地点选在胤都城外的峄昆山庄,半山之上,一座巨大的圆形宴池建造的精美绝伦,宴池整体呈阴阳双鱼之状,其中摆放着一张张矮案,美貌侍女端着菜肴往来其间。
南方十城的主城官员都已然在宴池候着,却迟迟不见几位宴会的主角到场,望着四周那些作异族装束的持刀侍卫,众人不禁心里悄悄打鼓。
护国将军和太子殿下斗法,摆出这么一副鸿门宴的架势,却没得还要拉着他们这些边城官员作陪,也不知究竟是要做什么。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暗自思量着,却见倏忽之间,宴池外狂风怒号,黄尘四起,尘埃卷着沙砾刮进这山间宴池,吹乱了四下诸景。
“这山庄之上,哪儿来的沙尘啊?”
“我们南方虽毗邻秦厦西北荒原,却也不至于把风沙刮进胤都之内罢?”
因地龙烧得力度大,山间宴池本就是开放式的,以致众人被尘埃吹得睁不开眼,纷纷不解地以袖遮面。
一阵风沙迷乱后,众人再看向四周,却见这哪里还是方才鹤鸣风雅的山间宴池,周围已然变成了一片怪石嶙峋的诡异之景。
而方才还在宴池中的那些异族侍卫,则全部不见了踪影。
突然,一阵狂放之声响起,其中一位不惑之年的官员抚掌而笑:“好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得见如此奇门阵法,不知究竟是何方高人在此?”
听他此言,其余宾客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阵法。
众人终于放了心,可等了片刻,却仍不见这景色发生变化,已是暮霭沉沉之时,四周嶙峋巨石在暮色衬托下,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鬼魅,愈显诡异瘆人。
一众宾客纷纷不安起来,莫不是真的赴了场鸿门宴?
而正在场面嘈杂凌乱之时,忽闻得一阵冽冽琴音抚起,寒凉清冷好似自天外传来,使众人纷乱不安的心,一下子便镇静下来。
再瞧这巨大的嶙峋怪石,似乎也不再显得那般丑恶瘆人。
北风呼啸,剑影浮动……
琴弦持续拨动着,琴音渐渐从初时的圆润饱满转至风断刀裁的凛然如冰,竟是已有了气势磅礴的杀伐之意。
气吞万里,长虹穿空……
再细听之,这冽冽杀伐之中却又好似不失恢弘浩然,仿佛将宇宙天地山川尽数包罗,倒是颇具那“万象为宾客”的广袤博大之感。
漭漭泱泱,河川泛滥……
人们正沉醉于这琴音之中,却听下一刻,男子沉稳舒朗的嗓音响起,带着悠然淡漠而又势不可挡的指点江山之气,沉声道:“破!”
众人只见又是猎猎寒风迭起,一阵风乱沙狂后,四周便恢复了风雅宁静的山间宴景。
此时已然入夜,星河浩渺,流水飞声。
不知是谁率先拍起了手,宾客们纷纷鼓掌喝彩。
“真是不虚此行啊!”
“得见此等高手过招,此生无憾呐!”
在一片称赞声中,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高大男子,在几名异族装束的侍卫随护下走进宴池,他快步走到其中一处矮案前,学着中原人的模样,对着那位跪坐在案几后淡然饮酒的青衣公子深深作揖:“先生大才,一曲破阵之音着实令在下惊叹,不知先生尊姓?”
那青衣公子身姿风雅宛若林中高士,举手投足之间自见一番凛然道骨,只见他眉毛也未抬一下,淡然道:“先生不敢当,本公子不过随我家殿下赴宴,一时兴起罢了,倒是这阵法……应当是出自西京砚家罢。”
男子闻言一愣,紧接着身后的随侍对他低声说了什么,他恍然大悟道:“久闻云家家主大名,原来您便是云公子,不错,这正是我砚家的冥石阵。在下砚忱,表字归迟,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云公子也可直接唤在下砚三。”
“砚公子客气了。”云起时面不改色。
砚忱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云起时兴致不大,也只得作罢了。
旁边,宴池外的高阁内,孙括捻着串沉黑的佛珠,正坐在窗畔,冷眼旁观着宴池内的景象,袍摆上的兽面纹在灯火下显得凶恶非常。
另一侧的大椅上,萧靥同样静静看着云起时和砚忱交谈,他随手抛着枚精巧的古银耳钉,眼眸危险地眯起:“云氏家族竟也有忠诚于皇室的一天。”
孙括转动着那串佛珠,声音威冷:“胄王殿下也看到了,云家还只是一部分,北疆的朱家可是也在苏寒玄的麾下,若要从华序分一杯羹,就绕不开这位太子,而与本将联手,事情便会简单的多。”
“华序皇城的动荡,不就是本王与将军合作的成果吗?只是将军不懂得让利,与你合作,本王并没有得到多少益处。”萧靥轻笑。
孙括思索了下,接着缓声开口:“胤都十城,一半濒临内海,一半与秦厦西北荒原接壤,是华序南疆重要的城池群。若事成,这胤都在内的边境十城本将便拱手送上。西京时局不稳,想必胄王爷正需要这些东西来稳固权力罢?”
夜风吹过,烛火明明灭灭,摇曳浮动。
孙括见萧靥不语,偏头望向他,但见他一身银纹紫袍,两侧手臂上戴着秦厦皇族特有的玄鸟纹古银臂环,面容妖冶俊美,四下气息亦正亦邪,饶是不发一语地静坐,也丝毫不掩其周身的威仪赫赫。
这样的狠角色,倒也足够帮他拿下那个方位了。
他收回视线,语调毫无起伏:“胄王殿下可想好了?”
萧靥瞥了眼高阁下的景象,将手中精巧的古银耳钉高高抛起,重又接住,声音淡漠:“本王与你联手。但愿,将军不要让本王失望才好……”
说着,他又望了一眼窗外沉寂的夜色:“看来,在这儿是见不到本王的华序表弟了,不过,今夜收获不小,我们来日方长。”
言罢,他起身,接过随侍递来的绛紫色风氅,抬步离开了高阁。
此时,皇城内。
身姿劲瘦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冷眼睥睨着城墙外被密密麻麻羁押着的巫师方士。
少女身边,贯来麻木不仁的暗卫首领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如同信徒穿透炼狱望向神明,眼底虔诚而郑重。
寒风吹拂起少女的衣袂,翻飞的裙角在寂夜里猎猎作响。
“冬夜风大,阿姐勿要站在风口了。”
阶梯处,楚殊吟从地面走上来,将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披在少女的肩头,嗓音仍带着独对她才有的淡淡温和,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场杀戮不过是调香制茶这般寻常小事。
夜空阴沉着,黑黢黢的层云遮天蔽月,倾压千里。
楚令昭回眸,但看皇城内一片宁和安谧,千家万户酣然入梦。
远处胡仪河上画舫游行,灯火交织。河道连绵起伏,从城中穿行而过,所过之处,尽带繁华。
可却不知为何,她心下莫名升起一股繁华即将落幕的悲凉,耳边倏然回荡起老和尚的一番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楚小姐着实不必为这注定无望之地再犯杀孽……”
她怔怔看着这座古老而繁荣的都城,出声低喃:“殊吟,我不信,我不信什么天意难违,哪怕背下千古骂名,可只要我还有一分气力,便定要将这场乱局平定……”
她紧了紧握着的拳头,泪水渐渐充盈双目,她阖上眼眸,于寒风中凝神而立,再睁开时,便恢复了一片清明冷然。
楚殊吟静静地望着她,不知何时,幼时那位重辨天下善恶的的女孩,已然真正肩负起了家国兴亡的重担。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少年站在她的身旁,胸中竟也生出几分决绝之意,他嗓音是一贯的低沉暗哑:“我说过,无论何时,都与你立场一致。既阿姐决定要将乱局平定,那便是前方万丈深渊,殊吟也奉陪到底。”
他面容仍是清寒而淡然,说出的话语,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的分量。
楚令昭心中微暖,她收敛心神,睨了眼城外的三千方士,语调沉冷:“看来,该恶人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