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熙是体育科代表，他跟哥哥欧阳康是双胞胎，都在我们班，都是接近一米八的身高，摸底考试前，康出事了。
所谓“龙生九子各有所不同”，平时不爱吭声欧阳康竟然是三只手的“二级钳工”（小偷俗称），是吃“铁滚滚儿”的业余学生，“铁滚滚儿”是他们的术语，指火车，实乃飞贼。
欧阳康的师门叫雀门，曾是江湖上顶尖门派。“东龙门西虎门，南雀北燕中顺门”，雀门属于五大门派之一。
东龙门发源于明朝的舟山群岛，由于朝廷禁海，渔民们失去了与东海诸岛和宁波府的贸易，生计艰难，不得不结成社团，铤而走险走私，甚至有传闻参加倭寇与大明为敌。后来历经明清长达百年的清剿，十数余残存人员潜入甬杭，在清道光朝成立东龙门，清末时渗透到上海。主要从事鸦片、珊瑚、鱼翅等贩卖和走私，与青帮有紧密联系。帮众大都擅长水里功夫，淞沪会战偷袭日军舰队，多数是帮会兄弟，解放前夕大部分去了台湾，剩下的分为两支，一支摇身一变开起了珠宝行，另一支专门做假货。
西虎门是新疆回部分裂出来的帮派，在乾隆皇帝的高压之下，残余人员隐藏在新甘青等地，靠抢劫过路商队为生，人人精通马术，彪悍残暴。后来与青甘马家合流，解放战争中绝大数被歼，侥幸逃过一劫的潜伏在西北各地，又捡起抢劫本行。
燕门起源于燕赵大地沧州，曾经的宗旨是劫富济贫。到了民国末期，帮众张扬骄狂，最后随着燕子李三烟消云散了。
中顺门也是大有来头，创始人是李自成手下赫赫有名的大将袁宗第。李自成九宫山兵败身亡后，袁宗第成立了顺门，主要活动在鄂湘两地，打出反清复顺的旗帜，干过几次轰轰烈烈的大事，围困荆州，攻打重庆等地，最后功败垂成，被俘处死。顺门活动范围在中部地区，市场偷窃是主要来源。
到了现今，东龙门跟道上彻底再见，西虎门几乎也被连根拔起，中顺门的末日也快到头，只有雀门静悄悄地开枝散叶。
雀门现今的掌门人是个谜。
欧阳康听大师兄说过一些师门的事。据说祖师爷参加了钓鱼城抗击蒙古兵，重庆被占领后，他不甘臣服，隐身到了綦江老灜山，修缮了白云观，筑起高墙，广招门徒，专门跟朝廷作对。由于力量悬殊，无法正面交战，他制定了一个策略：专门偷窃朝廷的金银财宝。
这对门徒们的要求就有点高了，除了精湛的偷盗技术还必须懂得脱身和防身之计，所以数百年来雀门人很少失手，也不为外人所知。
普通“钳工”练的是二指钳艺、三只眼。雀门近代以来转行吃“铁滚滚儿饭”，铁滚滚儿饭指在火车上找饭吃，车厢作业空间受限，最讲究轻功和灵敏，辅以眼观六路的眼力，正如师门口诀所述：来无踪，去无影，身轻如燕，机灵似雀。
师门对练功要求非常苛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外，日日需炼气。每天正午，无论身在何处，无论坐卧，闭目静心，摒绝杂念，气贯于腹部，呼气时气上引至头顶，鼻先缓缓吸气，吸气极满后屏息内敛，随即默数数字，自一至百以上，循序渐进。闭气到极致后，再以口缓缓吐出，同时默念嘘、呵、呼、歙、吹、嘻六字真言。吸气和吐气须极细极微，做到无声无息。
康练了一年多，屏息已能够默数到三百，接下来练习驭气。夜半后，盘坐床上，三心向天，依前法吐纳数遍，呼完身心污残废气，尽吸天地鲜活之气，待灵气盈胸，双目内视，用意念驾驭真气，默念本门口诀：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静胜躁，寒胜热，致虚极，守静笃，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真气沿任、督二脉游走，周而复始，连绵不绝。
周六下午，康接到暗号，在綦江站上车，半夜后师兄传来消息，咬上了一头肥猪。肥猪座位靠过道，一看就是老江湖，即使凌晨三点，也没放松警觉，眯缝的眼睛不时张开，提包抱得紧紧的。眼看到终点站贵阳只剩半小时，跳车机会越来越少，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大师兄打了个暗号，端起开水，摇摇晃晃走过去，一盅滚烫的水泼到目标脸上。
“哎哟哎哟”那人连忙松手去捂脸。
大师兄急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破车太晃了！”
自然而然遮住他的视线，小师弟趁机拎了包，闪身离开车厢。二师兄跟三师兄在两头连接处把风，大块头的欧阳是清道夫，站在车厢中间，担负拦住和拖延追赶人的脏活儿。不一会，师兄弟汇集，那边传来变调的哭叫：
“我的包吔？我的包不在了，里面是公款啊，我的天！乘警乘警有偷儿贼！快来抓强盗！”
他们太了解铁路了，发生情况，车厢边的乘务员不敢出来，而乘警呢，从接警到起床赶过来起码要五六分钟。大师兄朝窗外努努嘴，师弟们会意地点点头，各显神通，跳车而去。
清点完现金，三万整，大师兄满意地说：“吃肥皮了这回！”
给师弟一人分了两千块，嘱咐道：“今天这肥票肯定要惊动公安处，条子会到处布雷，兄弟们千万记住师傅定下来的规矩哈！”
又不放心地看着在一边心花怒放数钱的小师弟说：“小五子，你把规矩重复一遍！”
“休息三个月，互相不走动！风声过后等大师兄通知！
小五子头都不抬，冲口而出。
欧阳遵循师门规定，一个人远离铁路，一段一段的坐客车回到綦江，礼拜一早上，若无其事的背起书包上学。
对他的夜不归宿，打是不管用的，皮越打越厚。至于他的解释，大人将信将疑，康编了个故事诳他妈妈：
放学路上认识了一个卖打药的，药效好得很，围观者都抢着买，江湖郎中跟他有缘，收他为徒，所以跟着他下江津，上南川赶场。
“反正课本的东西学不进去，学门手艺一辈子都饿不死噻！”
康振振有词的说，说完塞给妈妈两百块钱：“看嘛，这些都是我赚的。”
妈妈紧紧的抓着一扎钱，生怕飞了，眼睛瞪得贼圆。她是居民，没收入，男人在邮电局做零工，爬电杆架线，累死累活也不过几十块钱，娃儿去乡场卖点狗皮膏药居然挣恁个多。妈妈便懒得去分析娃儿编的故事是否合理，喜不自禁地包好钱：
“还是我们老大懂事，恁个小就晓得帮家里减轻负担。”
雀门门规极严，第三条戒律是：不赌不嫖，大师兄正襟危坐地说：
“师弟，你要谨记，一日入雀门，终生守戒律。开不得玩笑的，事关生死哦。”
康半信半疑地问：“有恁个严重呀？不要骇我哟！”
大师兄点上烟，面色冷峻：“我就跟你讲个事呗，不然你不晓得厉害！
三年前，我在湖南跑业务，收了个师弟，和你一样，也是代师收徒。我当时看中了他的天份，却疏忽了他的性格。”
摇摇头，他继续说道：“差点害死我，后来！”
“师傅说过，我们之所以称雀门，是因为麻雀是最机灵的鸟类，吃东西时都不忘张望，而且麻雀身小，色灰暗，不引人注意。他倒好，每次业务分成后回家，认为天高皇帝远，师门够不着，不是呼朋唤友湖吃海喝，就是又赌又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晓得他发财了。师傅最忌讳这种人，违反门规不说，还是只伸出头、明晃晃的出头鸟！果不其然，张扬了几次就被抓了，到了派出所，还没上刑，几句话一骇，他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为了保险，师傅在千里铁道线的几个大站都烧了香，供着几尊菩萨，图个照应。由于是火车上犯的事，地方照例移交给铁路，关系户赶紧通知了师傅。他学的功夫都是我传授的，他没见过师傅，也不认识其他师兄弟，但他晓得师门暗号，也熟悉我们的作业方式。师父只得掐断了他可能了解的所有线索，中断了业务，更换了暗号，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传说中的“雀门”现身，引起警方高度重视，上报给最高层。条子手上几乎人人都有我的画像，寻找和缉拿雀门大师兄，成为铁路警察当年最重要的任务，我的处境可想而知！危机四伏，陷阱重重，要不是师傅冒险相助，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撤回来后，师傅罚我在白云观闭门思过了整整一年，学业也被迫停止，我现在的相貌已经变了，除了师父，恐怕没人相信我就是那幅画像上的。”
欧阳康好奇地问道：“那个师兄呢，放出来没得？”
大师兄冷笑一声：“放出来还？抬出来了！在劳教所打架被捅死了，他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
一股寒气袭来，康不禁打了个颤，鼓起勇气问：“万一我们遭抓了啷个办吔？”
“很简单，事情都揽到各人身上，用刑时，身子放软，气沉丹田，护住内脏，扛过第一轮就好了，师傅会设法搭救。如果真上了山，里面有人关照，师门会定期给家里送补贴。”
康有些不甘，继续问：“真的不准打牌耍女娃儿呀？”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好色之徒往往阳气外泄，浊气回纳，功力下滑，视力下降，听觉迟钝。正所谓‘十嫖九赌’，嫖赌一家，既容易暴露外财，又容易染上赌徒孤注一掷的习气，害人害己！如果想金盆洗手，必须征得师傅同意，经受住师门的“三关”考验，可以退出江湖。至于我，我跟你们不同！”
大师兄深吸一口烟，屏住呼吸，沉入肺腑，随后缓慢将烟雾从口鼻眼耳吐出：“师傅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是孤儿，是师傅养大的，念完最好的中学，师傅又送我上大学，传我一身技艺。”，
顿了一顿说：“真有被抓那天的话，我只有把牢底坐穿，想从我口中掏出半句话，难于上天！”
欧阳康不敢再问下去，他相信以大师兄的功力，做出任何事都易如反掌。
雀门掌门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上神鬼莫测的易容术，更是扑簌迷离。
知其雄，守其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接掌雀门十五年来，他最欣慰的是把雀门隐藏得很好，以致江湖上鲜有传闻。徒弟都具有合法身份掩护，有学生、职工、干部等等。他不定期巡视检查徒弟的功课，按其资质指导技艺，并换着花样考验测试他们的人品，选拔核心力量。
那单大业务过去三个多月了，师门没有任何联络。子夜，康正练功，窗外突然响起非常细微的声音，如果不是屏息到极致，根本无法听见。康连忙跃出窗外，黑影身形一闪，纵出三米开外，税康也展开轻功，一路跟到四公里外的后山荒郊。黑影不动了，背朝着他，康怯怯的问：“白云山中白云观”
“白云观中观旗幡！”
声音就像在耳边。康又问“燕门雀门今何在？”
“燕亡雀存雀豹行！”
雀门暗语中，雀豹乃掌门，雀立指师叔，雀跃是师兄弟。欧阳康一听，惊喜交集，原来未曾谋面的掌门师尊驾到，急忙跪下。
掌门缓缓地说道：“听气息，你闭气到300了吧！”
康忙应诺是
“专气致柔，涤除玄鉴，若想打通小周天，你还差得远啊！才三四公里就有喘息声，如何去识别周围态势？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训斥完，黑影猛然一个旱地拔葱，像只大鸟直落到旁边一棵大树上，冷冷说道：“你也试试看，康！”
税康脚尖一颠，奋力腾挪，一起一落才到树下，望着两米多高的树丫，惭愧地说：“不行啊，太高了。”
过了一会，师傅沉吟道：“师门弟子中就你块头大，资质也平常，不能苛求了。我传你一招“借字诀”，关键时刻可以助你脱身自保。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抱一为天下式，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
而后解析道：“借字诀的要领在于一个借字，自然之力与非自然之力无不为我所借用，风雨树木、墙垣房屋、瞬息情势、过眼云烟等皆为我工具，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乘云气，御飞龙，以致无影无踪。”
欧阳康默念两遍后牢记在心，抬起头大胆的说：“什么时候师傅开始传我武功？”
师尊厉声道：“争强好勇实乃自取灭亡之道！本门不学武艺，只图求财生存。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是故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等他再抬起头，师傅已杳如黄鹤。
十五岁的小师弟深得师傅偏爱。小五子十岁出来流浪，偶遇师傅，师傅悄悄跟了他一个月，经过多次的测试，发现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亲授功艺。小五子天份极高，才半年时间就闯过八层屏息关隘，直追师傅的十层大关，如果假以时日，参透雀门精髓，小小年纪的他前途不可限量。
但小五子的顽劣性格注定了等不到那一天。
蛰伏了几个月，小五子实在坐不住了。那天无意中到了火车站，在旁边的粉馆吃羊肉粉，刚巧一列客车隆隆驶进站，小五子手痒了，好久没上车了，干脆上去溜达溜达，到贵阳转转回来。
上去后转了几节车厢，没发现本门暗号，准备找个座位坐下，看见前面一个乘客，屁包胀鼓鼓的，毫无防备，小五子心喜，手就过去了。刚捏住钱，小五子发觉后面有风声，起码有两个人向他围拢。如果小五子随机应变，就此认栽，不跑不闹，耍横耍泼的话，最多会被当做个小毛贼，关两天就放了，可惜他玩性十足，恃才傲物，不知天高地厚。
只见他不慌不忙，柔身一错，跃向车窗茶几，踩住座位靠背，蹬蹬蹬冲向连接处。待他像燕子一样穿过四节车厢，才发现所有窗户都打不开，都被反锁牢，整个列车宛如一只牢笼，可怜他一身轻功无处施展。
川黔线数起大案引起铁道部公安局的高度重视，总部派出由四个便衣小组组成的专案组，精心布置好陷阱，日夜蹲守在车上，虽然破获了几十起小偷小摸，却都跟那几宗事不搭界，眼看限期时间快到，还是不见任何线索，专案组正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不料猎物却送上了门。
见到小五子的身手，警察们眼睛一亮，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该来的终于来了。小五子最后被堵在厕所，束手就擒。为了保密，小五子被直接押送到省城突审。第一个回合，小五子抗住了，没有丝毫招供迹象。刑侦处专家发现了问题，道：
“这小子在用气功护体，这些手段是在帮他挠痒。”
于是上新手段，小五子招架不住了，挤牙膏似的开始交代。他不知雀门所在地，不知师傅住哪，甚至不知师门中人名字，但他知道康。有天税康放学路上接到暗号，赶上火车跟大家汇合，小五子见他背着书包，一个妙手空空，掏了本书，念道：欧阳康，某某中学。
“你师傅到底是什么身份？爱在什么地方出入？”
警察反复的问道。
“我真的不晓得呃！只晓得他有时候是军官，有时候又变成了警察，还有一回是干部。”
为了稳妥起见，专案组直奔綦江，决定在教室围捕欧阳康。
上课时，教室门是关着的，突然开出一条缝，老师被喊出去了。康瞥见门口围着三四个陌生人，正惊觉间，两个人闯了进来。他的座位靠窗，跃起跳下窗户，窗外也站着三人，冲上前准备制服他，他奋力一跳，跳出四米开外，直奔尿山。
转眼间上了半山，树后猛然闪出两个便衣，做出擒拿姿式，扑过来，欧阳康无从躲避，来不及多想，身形骤然飞起，跃上一个警察后肩，用力一蹬，落到一颗树枝上，跳到山顶。那警察不曾防范这招，摔了个饿狗抢尸，半天起不来，另一个拔出枪，拼命往山上追。康眼睛一扫，发现后山半山腰的电话线连接到围墙边的电杆上，他张开双手，借着风力，像一只巨大的老鹰，腾空而起，射上离电话线四米远的香樟树，抓起树枝荡过去，一下抓住电话线，溜溜的滑向围墙。就在落向围墙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康心想完了，围墙上竖满了尖锐的玻璃，多次所借用的力都集中在最后的一落上，如果脚心被刺穿，就好比一头死猪了。他拼尽全力，在半空凌空一蹬，躲开了围墙，重重的摔到公路上，他还没起身，守候在墙外的枪口一起对着他。
欧阳康被捕了。
再见他时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他也算坐穿了牢底，四十几的他出狱后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茶馆，挽着年轻貌美的新娘，生意搞得风起水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