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儿停了三天。
第一天有关部门来了一个领导,握住未亡人的手说:“我代表组织来给许老革命送别,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会向组织汇报。”
许妈妈一边抹泪一边说道:”老头子在世时从不提要求,我们家四个儿女都下岗了,帮忙解决两个吧?”
领导放开手,沉重地说:“大姐请谅解,我们对许老革命关怀不够,我马上反应给上面,相信组织会妥善处理!”
这是妈妈第一次求人。
他充分理解妈妈的无奈和悲哀,她也是知识分子,无怨无悔跟老伴一辈子,习惯了他的傲骨。
傲骨值钱吗?不值钱!更不能当饭吃!
但是傲骨却支撑着中华民族世世代代!
华夏文明绝不是满清的奴才文化,绝不是朝不保夕的卑躬屈膝。
出殡前晚,老书记来了。
杨书记对老汉知根知底,他是老资格的三八式,抗日时期就成了组织的人,打淮海时带领民兵抬担架、送弹药,也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西南解放后,随西南服务团入川,历任县委书记达二十几年之久,不升不降,不温不火。
老汉儿的职位跟老书记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可谓云泥之别,这不妨碍他们是好朋友,即使杨书记从没提拔过他。
老汉儿营级转业后就一路下坡,官越做越小,小到乃至到离休前人家都不好意思称呼他职务“许副股长”了,全部改称许老革命。
他有个致命问题,做人坦荡,眼睛揉不得沙子,得罪人自己不知道,久而久之,哪个领导喜欢你?重用你?
哪怕你有经纬天地之才,只要不愿做奴才,绝无可能出头!
有一件事可以诠释他的性情。
他还是县委安置办主任的时候,县长家属领了个老家亲戚找他安排工作。人家拿着介绍信,还有证明材料,加上县长的面子,随便塞进哪个工厂就过去了,任谁也无话可说。
偏偏他不,毫不客气拒绝了,说道:“介绍信是开给他们地方的,请求在当地安排,跨省安置必须要有我们省市部门的介绍信才行。”
县长家属恼了,站起来说:“你怎么不通情达理啊!我们老张说他外甥放过哨打过粮,还受过武工队表扬呢,革命工作哪里不可以干啊?还非要回老家!”
气呼呼说完了,又坐下:“许主任呀,你是不知道的,沂蒙山区穷啊,他外甥怪可怜的,连个媳妇都娶不起,你就看在老张的份上安排做个事呗。”
许主任还是四季豆不进油盐,软硬不吃,县长外甥只好瓜兮兮回山东了。
做人做事做得不给自己留后路,提拔你才怪了!
他和杨书记纯属友谊、心里干净,从不涉及工作和敏感话题。
追思会透着清瘦。
老汉儿离休前后享受正团待遇,行政十七级,竟然派了商业局人事股股长来主持。
他代表组织,字斟句酌地说了五分钟,老汉儿这生就算被交代了!
在他们眼里,许老革命是个名字,甚至是古人,第二天起来谁还记得他?谁还记得起家属提出的困难?
什么才不朽?血脉相连!傲骨品质!
他们不配懂!
火化前亲戚跟殡仪馆打过招呼,递了一条高烟,烧了整整两个钟头,烧得细,灰白色的骨灰装满了盒子。
一路上,许宝儿捧着骨灰盒。
墓冢是两年前修好的,离休干部有优惠,双棺打七折八千多点,老汉儿亲自选的汉白玉墓碑。他不了解活人为自己选墓碑时的心情是沉重还是轻松?
青龙山公墓景色宜人,层层叠叠的墓碑被青龙白虎二山环抱,朱雀方一望无际,一座水库碧波荡漾,玄武位山势起伏,树木葱茏,不愧是风水福地!
道士指引他把骨灰盒放进墓,打开盖子抓了一些撒在棺内,完了后示意他站在一旁。
他表情肃然,一手执幡一手临空画符,念念有词道: “土府九垒,高皇大帝,太玄紫英夫人…二十四墓龙神君,前来领用。金蛇回洞,玉鼠归仓,金蟾入穴,归位永康!妖邪远退,不得祸殃。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赦!”
动作和经文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完毕后指挥公墓的人封了棺墓,前后左右走了两圈,作了三个揖。
这风水道人不简单,是许宝儿二姐夫老家乡下的邻居,几代传承的道行,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却是省市达官贵人家里的座上宾,一般人家请不动。
墓前新种了两颗柏香树,树枝上挂了数张被风吹散的纸钱,轻轻摇曳,似乎是父亲在依依惜别。
许宝儿凝望着新冢的墓碑,凝重地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许家的老人,无论走得再远,都不要忘了根在这里!”
话刚说完,雷声大作,晴了一天的天空转瞬就变天了,暴雨如注,天地共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