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职反省的三天悠哉悠哉,第二天妈老汉儿回山西探亲,郭衣衣也回博尔塔拉了,没人打扰,盘坐床上,任由思绪信马由缰乱串。
那时节没有手机、BB机,家里装座机的都是大官,公用电话都少得可怜,找人全靠上门碰运气。
世猛找上门来了。
世猛姓二马,幼儿园小学的同学和伙伴,成绩一向都比我好,高中毕业考上了工行,分在我曾实习的夹皮沟松藻。他道听途说我出了事,特意请假回来安慰我。
“严重不嘛?宝儿,听说都停职了哈?”
他关切地问道:“有没得其他办法解决吔?喊你老汉儿出面找上头唦!”
我笑了笑:”没得嘞么夸张,放心吧!我老汉儿从不管我的事,没得必要。”
他属于内秀加外露结合的人,有时候我看不懂。
比如幼儿园中班,有个插班生叫霞的,长得乖巧可爱,开学第一天,世猛就去抱她,害得我干生气,心里不安逸了好久!害得人家霞还吐了,至今我都记得吐的东西里面有蛋花。
这算不算好色呢?
中班的女小朋友里面像余琴、二娃、章君都乖,男娃儿却都喜欢霞,因为她更乖。
莫非人天生都好色?都是好色之徒吗?
学了美学才真正理解,这是追求美的天性,美是人类永恒的向往,不局限于对人,包括美景、美食、美物、美的诗词和字画等等。
美没有绝对,丑同样如此。有美得难受,有丑得可爱,美丑甚至可能转化。
被爱背弃的人会认为当初的美简直丑陋不堪;被宰的游客会觉得景区脏得要死。
美丑在心,不在人;好色在眼,不在魂。
为了改善伙食或攒文具盒钱,城镇居民家家户户都要找点零活。世猛家里干的主要是糊火柴盒(浆糊),一家人起早摸黑干上一个月,手脚要麻利,挣得到两三块钱。
我家也糊过,活儿接得少,僧多粥少,争的家庭太多了。清早就要去七八里远的火柴厂排队领活儿,排在了后面几乎是白跑。
好多娃儿都是三点就被大人从床上嗲(拎)起来,拿跟小板凳,去厂门口排队,实在困了,坐在板凳上打瞌睡。
世猛是其中之一,打瞌睡掉到地上都不醒的人。
我家主要是抬黄泥巴、扣胡豆瓣、剥花生米。
所以说我大班就跟别个一样打短工,即使家境比多数家庭好得多,照样、必须经历同龄人都躲不过的惶恐不安和饥饿生涯。
姐姐读小学,她们抬一箩四五十斤的黄泥巴,我跟哥哥抬一筐十几斤,从山坡抬到煤建公司加工场,五六里路。肩膀红肿是常态,脱皮也都要忍住不哭。
因为时代不同情眼泪。
苦难让我们无法后退。
唯有对未知的明天的迷惘期望支撑我们坚强苟活,艰辛地爬行着。
我们都没屈服!
我们姐弟一个假期可以挣四五块钱,这笔钱是专门买书包和文具盒的,不能乱用一分钱。
哪怕这样,都羡慕死了好多人!这活路只给内部职工家属干,不对外面居民。
剥花生米可轻松多了。
家对面是糖果厂,生产花生糖和胡豆系列,有些加工零活分给家属和关系户做。
排队领原材料,五十斤一麻袋的花生,剥壳后择出干瘪霉烂的,其他过称上缴,要求达到百分之八十五的合格重量率,不然扣钱。根本不敢捞(偷)花生米来吃,称重不足的话,工钱没了,几个人白做几天不说,回家还要挨拽(打)。
干瘪霉烂的花生米是纯回报,带回家,也是我可以分享的喜悦。
扣胡豆瓣是这样的:抬一个木盒子,形状像个大抽屉,里面是发泡的生胡豆,一颗颗剥去最上面那层黑皮。胡豆发泡时的时间不长,很难剥,都用手扣,手指甲每天都会扣破,痛得钻心。我的指甲扣烂了,就用牙齿咬,管不了卫生不卫生,嘴里经常有股生臭味道散不去,扣一个月可以攒两三块。
世猛跟他妹妹冬云也在扣,他妹妹才小班,我们边咬皮边数经过的车,是唯一的快乐。
“今天开过了三辆上海,一辆华沙。”
世猛报数道:“最后那辆是白色窗纱嗝(幼儿语气词)”。
我也报数回应:“十一辆小吉普,一辆中吉普。”
哥哥插话道:“有三辆是军车哟。”
这条路是川黔线国道,横卧在糖果厂大门口。
华沙轿车军级坐,师级坐上海轿车,吉普是团级坐,这些我们都懂。
花生米做花生占,胡豆做怪味胡豆,我买不起,只买得起“耗子屎”,耗子屎三分钱一包,有一百颗,不晓得是用啥东西做的,酸酸甜甜,长得跟耗子屎一模一样,售货员都喊耗子屎。
耗子屎耐吃,一包可以吃几天,我不行,我是好吃狗,一天吃一包;哥哥的话十天半月都舍不得吃完,一次吃几颗。
粮食更紧张了,城里撘配的粗粮越来越粗,包谷跟红苕占了一半的口粮。
包谷是陈旧包谷仔,又硬又老。妈妈先拿石灰水搓,把上面的粗皮搓掉,再加工成饭。或夹在米头,或一锅半干半稀的纯包谷饭。红苕可以当菜,也可以蒸来当饭,老汉儿会做一道别致的饭菜:红苕汤里捏些面粉,叫做狗舌头。
人有自知之明,这句话不太适合我。
到我正经八百长大后,我都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我是弱智儿童和弱智少年。
为啥呢?为啥说自己弱智?
从幼儿班到小学,眼里心里只有吃。
初中呢?一门心思只有耍(玩)。
高一时,不是几乎而是根本没有文化基础。
十年义务教育我只读了一年,就是高中最后一年,千真万确,狗儿才骗你!
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的我有几多弱智!
我还想考理科大学,想做诗人呢,荒不荒谬嘛?有没有自知之明嘛?
幸亏十六岁醒了一点,补上了些许,又多亏十七八九又醒了一点,读了更多的书,再亏了工作后给了我一个舞台尽情表演,多醒了一点,不然我这生还梦游在恍恍惚惚中吧?我想。
像世猛章君他们属于先知先觉,好工作好大学顺理成章,也有先知不觉的,还有不知不觉的,不知先觉的。我是后知后觉呢?还是后知不觉?我自己看不明朗。
有一年在同学会上,我回忆起几个轶闻,结果王莹笑弯腰了,说;“许宝儿,看来你老咯,比同学们都老得快!”
我有点不服气,也有点没有自知之明地想到:我哪里比你们老嘛,还显得嫩点唦,看上去。
“人老了都这样,只剩下回忆,你说是不是哇?老头儿。”
那天起,我尽力不再回忆,还中断了写作,免得人家都嫌弃。
虽然今天我还在写,同时还在做经纪人,就是为了不被别个喊老头儿。
就算我有老头的潜质,仍不甘。
心底很排斥喊老头儿,始终记得一首说不清是谚语还是童谣的话,虽然带着强烈的侮辱和恶毒:
“老头儿老头儿,精蹦的鲫壳儿,塞你的冷锤儿,日你的爱人儿”
不标注其含义,权当年代的烙印吧。
不堪入目,有伤大雅,有辱斯文
贫瘠匮乏不算啥,制造无知愚昧才可怕!
今天有个九零后小朋友说:“读你的书没有共鸣,你怎么不把当时的流行歌、美食、经典电视剧写出来呀?还有歌星!”
我沉默良久,告诉他:“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电灯泡是居民唯一的电器。”
他困惑地问道:“难道连奶茶都不卖呀?”
我回他说:“小朋友,有吃就狠狠幸福了,那时候。”
我很想告诉他电器的词是什么年代开始有的;还想告诉他,很多人大半辈子没见过电灯,以为要拿火柴点亮;更想告诉他,多少人倒在愚昧疯狂的岁月,他们想不出家电的样子,他们更想不出奶茶的味道!
而且长眠不醒!
反省的第三天,除了姚老板亲自登门,还有个意外的人拜访,我又该何去何从?
且听风吟鸟唱,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