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东阳郡王府。
秋日的阳光正好,连带着那一群乞丐,也好过了许多。
前几日,东阳郡王府的老太妃,说是老王爷托梦,要老王妃,托人捎着纸钱下去。(是捎不是烧,后面会开的)
这不,老太妃,今日又在府后设起了粥厂。
施粥这事,一向是由府中下人操持,若逢好天气,东阳郡王府的老王妃也会带着郡王府的世子县主,一同督办施粥事宜。
这次又逢老王爷托梦,老王妃自然更加上心,先求了一个吉时,又要请相国寺大师诵经祈福,待祈福后,才开始施粥。
故昨日一早,便向大相国寺递了请贴,请静昙大师过府,一了逝者遗愿,二为生者祈福。
推着时间,大师应该快到了。
暖阁内,滴漏滴答滴答地作响。当我们的视线,越过滴漏,往东南看去,那里有一位老人正独自对镜梳妆。与往常不同,老人梳了个罗敷髻。这是三十年前时兴的发髻,如今的名门贵女们,都换上了当今流行的朱春髻。这罗敷髻,连带着当年逍遥俊逸昭王,一同埋入光阴之下,烟消云散。只一两个老人偶尔会提到,他们会感叹一声,又接着去做其他无关的事。
想到故人,她也叹了一声,从妆匣间层抽出一卷早已发黄的布条,这是当年昭王托人送给家中妻儿的血书。她展开那卷布条,眼中的哀伤与悲戚,连同十数年的思念,破堤而出。
未尝未尝,当年欢好场,,
何当何当,魂归去兮殇。
不妨不妨,且低吟缓唱,
归去归去,别以烂衣裳。
夫桓绝笔
这是当年昭王狱中所作,此后三日,昭王病逝于宗人府地牢。
老人的眼泪很快流尽,二十年积攒的怨恨,很快就堵住了这些年的哀伤思念。
她强撑着年迈的身体,踉跄地站起来。现在还没有到可以悲伤的时候,安王、楚王、官家,……这一个个,都需要她去处理。
吱呀一声,是纸檀带着丫鬟进来添水。
“不用再添了。”
纸檀挥手,让那个小丫头下去。
她却上前,一手接住老人颤抖的双手,也见到了老人手中的血书。纸檀是老人的陪嫁,她与老王爷的旧事,她是全知道的。
“您是又想王爷了吗?”纸檀想把老王妃扶到椅子上,却被老王妃一把抓住:“大相国寺的人快到了吧。”
“应该快了。”
“那就好,公主府那里,还得要靠相国寺的禅师。”
纸檀见老王妃有些颓丧,开解她道:“大计将成,大仇得报,老王爷、大公子若泉下有知,定会感念王妃一腔赤子之心,王妃且宽宽心,要为生者打算啊。今早,我来时听到听到训哥儿正念着祖母与弟弟,王妃不如先去看看训哥儿和辞哥儿。”
听到纸檀这些话,老王妃精神一振,笑问:“训哥儿今早又吃···”
老王妃一面问着训哥儿、辞哥儿,一面把血书藏好,就要往外走。纸檀扶着,一道往外走,又陪着说说笑笑。只是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走到两个孩子那,刚出了廊桥,就有小厮过了通报:静昙大师已到。
打发了小厮,老王妃无奈一笑,深深望了眼两个孩子的厢房,自言自语道:“还是晚了啊。我这一生,一直都是一个“晚”字!”
纸檀听到这声感叹,心下想起许多往事:“王妃,许多事现在还不算晚。”老王妃往前慢慢移步,朝着孩子厢房方向问:“还不算晚吗?”
她像是问自己,问现在的自己,也问过去的自己。她看见阳光之下,两个孩子玩得正好。此刻天光正好,好像一点都不晚,许多事也都来得及。她决然转身,往正厅走去。
老王妃这次走的很坚定,一如当年,亦不如当年。
巳时二刻,静昙一行人也到了东阳郡王府。封岱站在东阳郡王府外,听休阖讲过,今上似乎不大宠信这位郡王。不过,为了天家脸面,这郡王府修得还算得体,也只算是得体,比不得安王府华丽、楚王府阔气。
门前的小厮都是认识静昙的,见他来了,连忙迎上去寒暄。静昙、了悟回了个俗礼,封岱也点头示意。寒暄几句后,小厮便将几人请入郡王府。封岱有些迟疑,静昙笑眯眯地吩咐了了悟几句,了悟领命离开。
几人进入郡王府来到正厅。这一路上,封岱暗暗盘算休阖讲过地东阳郡王府。
东阳郡王姓柴名规,是中宗之孙、昭王之子,显隆二十五年生,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大运十一年,皇帝赐婚,许钟家庶女钟浣溪,已育有二子,长子六岁名为持训,次子刚过三岁名为秉辞···
东阳郡王府不大,不到一刻,便到了正厅。那小厮到了正厅外,告辞,往前指着正厅,恭敬道:“二位大师,小的就送你到这了。”
“多谢施主。”静昙温和的回答,封岱也举手做了个揖,二人便往正厅走去。推门进入,门内几人便转过头来。
封岱打量他们一位身长七尺,着皂黑鹤氅,腰间挂着一对八卦玄玉,头上用通玄箍束发,面容宽和,虽已有知天命之年,但神色清朗,颇有诸葛遗风。另一老者,则更为年迈,应有古稀之年,身着苍青华服,腰间佩朱果芝兰式样玉带,绾正冠,面色冷淡,风骨俊傲,应是华贵之人。
二人之侧站着一披甲之人,那人身高八尺,着明光铠,戴军盔,一张国字脸,满身浩然气,其五官长相,和那位五旬老者有许多相似。
还有一人,穿着黄褐色四爪蟒袍,头戴三珠郡王冠,腰间挂着一对紫色香囊,面容清逸,行止有力,周身气度颇有世宗皇帝遗风,应该就是东阳郡王。
那几人见了静昙,东阳郡王作了长揖,二位老者亦附和,那位甲士则抱拳行礼。静昙双手合十回礼,又道了声“慈悲”。封岱则抱拳回礼。
一番你来我往的行礼之后,东阳郡王上前,”静昙大师,许久不见,相国寺一切可好?”
“劳王爷记挂,敝寺一切尚可。王爷、王妃、老王妃可都还好?”静昙不紧不慢回道。
“还好”,东阳郡王话锋一转,微微叹一声,眸中也多了许些阴霾,“只是母亲思念父亲、兄长,身体颇有违和,这才请大师过府,为母亲祈福。”
静昙接过话头,客气地回答:“愿王爷、老王妃效微薄之力。”
套话之余,东阳郡王注意到了封岱,心中疑惑,连忙问道:“这位道长是?”
封岱见他问自己,也不惊讶,从容欠身,不卑不亢道:“抟虚山人士。”
“抟虚山?”东阳郡王满脸惊讶,言中带着怀疑,便偷偷朝着求证。静昙不语,只笑笑点头。
当年世宗皇帝于抟虚山见几位仙人,还与其中一位仙人手谈一局,只可惜当时太祖皇帝催促,那盘棋未能有结局。此时广为流传,民间还有那一局残棋至今还留存在抟虚山顶,那位仙人正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完成这局手谈。那二位老者听了,也是面上异变。
世宗残局这事,天下广为流传,只是天下人以为这是同“梦日入怀”一般,文人当个神话,百姓当个。二位老者位高权重,皇家秘辛也听说过不少,就比如世宗残局,又比如抟虚山仙人。
“阁下便是,抟虚山的仙人?”那位年轻将领沉不住气,一口问出众人心中的困惑.“璜儿,不得无礼。”
那位年轻的老者急忙训斥那位将领,有连忙作揖赔礼道歉,“犬子莽突,冲撞了仙人。老朽代他向仙人请罪。”
封岱斜眼瞥了一眼这对父子,休阖所说此番襄助东阳郡王夺位的就有整日求仙问道的敦穆侯韩纶、长子神策军统领韩璜和次子翰林院编撰韩瑜。这身军甲,这身鹤氅,应当就是敦穆侯和他长子,不过这试探,也未免太无方寸了。
封岱也不是什么尊老怜幼之辈,漫不经心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今日来此,又不是来点化人,让人白日飞升的。”
此话一出,韩璜脸色立马大变,那位一直都不曾言语的老人眯起了眼睛,敦穆侯韩纶闻言也是眼角一抽,但多年的修行让他的表现不似韩璜般冲动。东阳郡王见几人唇枪舌战一番,刚想要打个圆场,又听见敦穆侯说:“仙上,见谅,是敝父子冲撞了,还望仙人海涵。”
“海涵算不上,此番过了”,封岱冷眼看着那父子二人,又朝着东阳郡王缓缓说道:“莫再相互试探,此刻最重要的,是你等的大事。”
那四人相互对视一眼,又一齐望向静昙,静昙上前解围:“这位便是休阖大师所说的贵人。”
闻此,那四人各自沉默半响。东阳郡王所谋,休阖亦有参与,此次计划上最关键的一环,便是二环共进。
“那仙人阁下,怎样帮助郡王殿下呢?”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老人终于开口。这老人语速不快,但语气却有着几分冷淡,虽疏离,但又一针见血,将“仙人”尴尬,明面提出来。
“国公,”东阳郡王连忙呵斥,“仙人···”
“你若是想,”封岱打断他,直勾勾盯着东阳郡王,想要将他的一举一动纳入眼中,“我此刻便可入宫门,提剑杀了那个皇帝。”
东阳郡王微微一颤,眼角流露出一丝狠戾,但他很快压住,连忙上前,刚想开口,又被封岱先声夺人:“不过那样的话,就不是你们想要的。”
封岱继续说下去:“皇帝病重,楚王失宠,安王夺宠,阁下想要的,不就是名正言顺吗?”“你们的计划的确的却很好,可单凭一个公主府长孙的人情,能说得动秦阳公主、郭将军?”
“楚王手中有三卫,羽林卫,昌黎公卫,神龙卫,三卫共一万四千人。郡王手中仅有神策军八千人,且驻扎在外郊,而飞骑营在近郊,若要攻城,飞骑营远比神策军合适。”
“而神策军统领,则是,”
“秦阳公主长孙,郭振。”韩纶接着说下去,“阁下自信能说服秦阳公主、镇远将军?”
“不信,”封岱也不藏着掩着,“四十多年前,显宗兵变之时,我曾救过那位公主;二十多年前,北俱山退西夏之役中,我救过那位将军。”
封岱说着一件件往事,那几人连同静昙都愣住。
半响过去,只见东阳郡王郑重行了个大礼,镇静又兴地说道:
“辛苦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