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开襄阳,白居易带着满怀的依恋,一腔的惆怅,顺汉水走长江直奔江州而去。昼夜兼程,正如白居易诗中所写的:“烟淡月朦,昼行夜色。”“夜雨滴船背,夜浪打船头。”
这一日,船到鄂州城(武昌),白居易上岸与好友卢侍御,崔评事相聚黄鹤楼。他们这次相聚,自然谈起京城宰相武元衡被杀,白居易被贬,还有东都洛阳吕元膺大人平定叛乱一事。
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件,凭高远眺,江北这茫茫的原野,白居易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为国事担忧,当然也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席间白居易留诗一首:
江边黄鹤古时楼,劳致华宴待我游。
楚思渺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
白桦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
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时愁。
黄鹤楼好友相聚,饮得酣畅,谈得淋漓。自离襄阳以后淤积在白居易心头的郁闷与惆怅这才得以倾泻而出,心中顿然轻松多了。
辞黄鹤楼,船到臼口时,江面云涌风起,雨骤风狂。船夫说,需要靠岸。
望着船头汹涌的江涛,听着狂风与暴雨的怒号,白居易感到某种兴奋。心中忽然冒出了要挑战风雨的念头。
“不碍事吧,赶路要紧。”
“小的不敢,万一白大人有个闪失,小的可担当不起啊。
“是,一路上总是慢腾腾的,今天何必去冒这一个风险呢。”夫人也劝说白居易。
白居易不在坚持,于是靠岸抛锚。
白居易临窗而坐,窗外巨浪凶猛地撼动着船舷,狂风挟着雨鞭抽打着船背。上帝恣肆地虐待着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
此时,白居易想起了江陵的元稹,好久没有元稹的音信了。白居易找出元稹的诗来,从这些诗中他仿佛听到这位心心相通的知己的话语。
是的,这一路上元稹时时在伴随着白居易,每到一处驿站白居易都可以找到元稹的诗,读到这些诗,他如同见到元稹一样。路途上有些问题没法跟夫人与小安交流时,白居易便会找出元稹的诗来读。
风停雨住,船又起锚了。
“前面是鹦鹉洲。”船夫告诉大家。
“鹦鹉洲,那一定有很多鹦鹉吧?”陈小安好奇地问。
听到这天真的话,船夫笑了。
“鹦鹉洲并不一定有鹦鹉。”白居易说。
“哪为什么叫鹦鹉洲?夫人问。
“这里面有个典故。”白居易慢慢地向大家讲起鹦鹉洲的来历:
汉代祢衡,少有才辩,但尚气孤傲,性格刚直,孔融将他举荐给汉献帝,后因与曹操不睦,而当众骂了曹操,曹操将他送与刘表,又转到江夏太守黄祖那里,黄祖的长子黄射在洲上大宴宾客,此时有人献鹦鹉,黄祖令祢衡作赋以助兴。祢衡操笔立就,众人皆称叹,鹦鹉洲因此得名。后黄祖因祢衡不温顺而杀之。
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触景生情作诗吟咏过此事。
入夜时,船靠鹦鹉洲停下。
踏着月色,船夫作向导带着白居易一行人踏上鹦鹉洲。想起当年的祢衡,白居易有着一股同命相怜的悲凉袭上心头,他轻吟着李白的《望鹦鹉洲悲祢衡》。当吟到最后两联:“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时,白居易深深地叹了口气:“怀才者多不遇,寡识者常得志。杂草丛生,兰蕙何处扎根啊!”
鹦鹉洲杂树丛生,青草遍地,微风吹过江面,将深秋湿漉漉的寒气打在白居易单薄的身上, 也打湿了白居易的情绪 , 白居易不觉打了个寒战。
沿着江边漫步,遥望苍茫的江天,白居易不胜感慨:人生真的如一场梦啊,他想起了在新乡时童年好友兄弟,符离的湘灵,因丧守制赋闲渭川时的邻居,还有贬谪江陵的元稹。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白居易的脑海中,如同江面上片片枫叶时浮时沉,从远处漂来又向远处漂去。
童年的伙伴有的已经离开人间,心上的恋人湘灵多少年来杳无音信,兄弟朋友各自东西。白居易慨叹道;人何时能有一个归宿啊,漂泊了多少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人怎能逃出一个‘愁’字啊!”
忽然,江边飘来了一缕歌声,白居易一愣,“好耳熟啊!——湘灵?”白居易的脑海里一下子跃出湘灵那窈窕的身姿,站在绿色的山坡上,山风吹来拂着洁白的纱带,清越的歌声在山林中飘扬……
“湘灵,你在那里啊?二哥好想你呀……”一股心酸涌上喉咙,白居易的眼睛湿了。
白居易收住了脚步,仔细地听这歌声,是从江边的画舫传来的,唱的是他的《赋得古原草离别》,这是当年湘灵最爱唱的歌。
少年时,白居易、白行简、张彻、张复,他们一起和湘灵捉迷藏。白居易眼睛高度近视,输得最多,他输了罚作诗。湘灵胆小,多藏在一些平缓的山坡、大树后,很容易被找到,湘灵输了就唱歌。
只不过现在,这歌声同当年湘灵的歌声韵味迥异。当年湘灵的歌声,嘹亮明快甜美动人,象一只飞翔在山林中的百灵。
眼前这歌声却是凄切袭人,唱出人生的悲凉,唱出生命的顽强与执着,好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青翠接荒城。”
白居易想离开这催人心碎的歌声,但双腿又被这歌声缠住了。这分明是湘灵的歌声,……怎么可能呢?……白居易找了堆圆石坐下,夫人与陈小安随船夫到画舫听歌去了。
“二哥,……襄阳距符离远隔千山万水,湘灵怎能见到你呢?”
“……能,有机会二哥马上回来接你。”
“二哥,跟伯父伯母讲,我们的婚事定下吧,湘灵是二哥的人了,湘灵要终生伴随在二哥的身边。”
白居易擦去湘灵脸上的泪水,“……不是二哥不想,如果能把你一同带走会多好啊。只是弟弟刚夭折,父亲大人还在悲痛中……唉……这种情况下,我不能提你我的婚事。湘灵,原谅我吧……”
白居易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唰得流了下来。
湘灵知道白居易哭了,她怕白居易羸弱的身体承受不住打击,又想反过来劝他不要流泪,可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泪眼凝视着白居易也哭起来。
江边画舫又传来了歌声,白居易听真切了这是当年写给湘灵的《潜离别》。
湘灵擦干眼泪抽泣着唱完这首歌:“不得哭,潜离别。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乌,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白居易父亲死在襄阳任上,父亲临死答应了白居易与湘灵的婚事。安葬了父亲后,白居易陪母亲匆匆赶回符离。那时,白居易最急于想见到的就是湘灵。
近乡情更切,白居易想象着见到湘灵时她那副哀怨、惊喜、兴奋的神态。两人如何诉说离别后的思念之苦,拉着手胸口贴胸口山誓海盟,筹划着两个人美好的未来。
可是,当他真的回到符离时,兄长白幼文告诉他湘灵已经远走他乡了。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把白居易从希望与幸福的颠峰击落于失望和痛苦的谷底。
白居易喊着冲到湘灵家。这里已经人去室空,墙倒屋塌,满目凄凉。白居易感到天旋地转,他无力地坐在坍塌的废墙根,泪眼朦胧,口里喊着“湘灵,你在哪里……?二哥回来了……”回应他的是远山的回声和凄凉的北风。
“老爷,一个人在这里啊,多孤单呀,夫人让我来找您。老爷,咱们把船靠过去,那姑娘唱得太好了。”陈小安来找白居易,白居易也从回忆中醒来。
白居易回到船上,夫人和船夫已经等在那里。
他们移船靠近画舫,这时,歌声已经暂歇,姑娘站在那里,白居易只能看出姑娘模糊的身影,但是从别人的赞叹与评说中他可以想象姑娘的美丽。
这是一位年龄十八九岁的少女,薄薄的衣纱笼不住肌肤中散发出的青春活力,白皙的脸上一双略含凄怨的眸子如两汪澄澈的秋水。
白居易的想象实则是对湘灵的重现。
这时,船上有客人询问姑娘的身世,姑娘低头落泪,缄默不语。
“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白居易想离开此地。船夫说:“好的,听客官的,开船。”
桨声唉乃,搅碎了江中的银月,一江碎玉抛在船后,然后慢慢坠入茫茫的黑暗中。
抛锚住宿,别人都已睡下了,白居易却无法安眠。离床掌灯,把鹦鹉洲听歌写下来——《夜闻歌者》:
“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
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悲绝。
歌罢继以立,泣声通复咽。
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
夜泪如珍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
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第二天,日上树梢时,白居易等人又扬帆东下。
白居易、夫人杨氏、陈小安坐在舱外晒着太阳,船夫悠闲地划浆。大家闲聊着,又说起了昨晚鹦鹉洲听歌的事。
夫人问船夫:“船家,怎么问起这姑娘的身世,看来好悲伤的,并且什么话也不说?”
船夫说:“唉,……命运啊,这么好的姑娘,靠卖唱度日。”
“你认识他们吗?”白居易问。
“我曾经与她母女有一面之交,他们曾坐过我的船。”
“她是哪里人?”
“不清楚,据说她母亲是徐州符离人,也有人说是河北人.”
“符离……她是符离人?”白居易很惊讶.
“说不准,她们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别人.”
“她们长住在这里吗?”
“流浪人四海为家,我还是二年前在沿运河行船时遇见过她们.”
白居易不再问了,开始听说是符离人,他心理一震,“难道是湘灵吗?”后来又马上否定了,符离人多得是,怎么会是湘灵呢?
不,一定不会。白居易强迫自己否认,他自己在给湘灵构想着一个幸福的结局:一个如意的夫君,一个温馨的家。他不愿意想象这对母女就是湘灵跟她的女儿。
直到以后,白居易京城做官时,又忽然觉得那对母女就是湘灵母女,很后悔与湘灵失之交臂,以致于成为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