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州路远多艰辛
途中又来坏消息
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八月,长安通往商州的蓝田驿道上,白居易陈小安主仆二人随马由缰地赶着路。
秋阳高照,秋风微凉,道傍的柳树已经染上淡黄色,微风过时柳条儿轻轻地抖落下几片黄叶,黄叶儿翩翻着坠入霜红的草丛里。
“小安,咱已经走了两个月的路程了?”
“是的,老爷,咱六月十九日离开长安,整整是俩月了。”
“今天就可以投宿商州了。”
“老爷,在商州住几天?”
“看看再说吧,一俩天夫人就可以赶到了,说好了在商州等她。”
“哒哒……”,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白居易、陈小安把马往路边一让,后面的两骑快马从他们身边冲过去,扬起的尘沙翻卷着。
白居易的视力极差,模糊地看见一人穿黄衣,一人着白衫;陈小安眼尖,他悄悄地说:“老爷,是王公公。”
“嗯,王公公?”
“是的,王公公。”
“吁……!”刚冲过去的两骑快马旋风似地回过头来,立在当道。
王公公坐在马上尖声叫道:“对面可是白居易白大人?”
“正是下官白居易,王公公可好?”
“装模作样。”陈小安小声的咕哝一句。
王公公没有接白居易的话,提了提嗓子喊道:“白居易听旨……。”
白居易翻身下马,跪在道上,心头骤喜:有戏,皇上终于回心转意了,他老人家明白我白居易是一片忠心的。
“……白居易侍才傲物,言行不检,不宜做一郡之守,故免去江州刺史之任,改任江州司马……。”
“啊?……”白居易抬起头来,看对面的王公公,王公公满脸奸笑,阴鸷的双目瞅着白居易。
“白居易,你枉读圣贤书,先前你不守孝道,今日又不守君臣之礼,这欺君之罪让我如何秉报圣上?”王公公训斥中带着威胁。
陈小安看见白居易满脸的惊愕与疑惑,愣在那里,忙小声地提醒:“谢主龙恩。”
白居易这才回过神来,“谢——主——龙——恩!”白居易站起来,拂了拂袖子上的尘土说:“王公公,天地可鉴,你我二人可知,罪臣忠心侍主,一举一动心系圣上,不敢草率从事,有劳公公如实秉报就是了。”
“好,白司马,白大人,我这就回去复旨了。你可要走好啊,此去江州,旱陆坎坷,水陆风浪,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王公公翻身上马,坐在马上不怀好意地朝白居易笑笑,两腿一磕马蹬,飞驰而去,身后扬起一阵烟尘,在白居易眼前翻卷着。
白居易仰天叹道:“苍天不公啊,圣上您好糊涂啊!”
一阵秋风袭来,白居易感到浑身悲凉,打了一个寒颤。他无奈上马继续赶路。当天夜里赶到商州住下,住了两天,夫人杨氏也赶到了。
夫人看到仅两个月的时间,白居易变得老多了,心里不胜痛楚。
“夫君,这两个月让您一个人受苦了,我没能在身边服侍您,实在是惭愧啊!”夫人痛爱地端详着白居易,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
“夫人,我和小安相伴而行,一路边走边聊,渴了喝,饿了吃,累了睡,可真是逍遥啊。”
“夫君——您别说了。”杨氏俯在白居易胸前轻轻地啜泣着。
陈小安一见杨氏的时候,乐得蹦起来了,现在看见老爷和夫人如此情景,心里觉得酸楚难奈,“呜呜”地哭起来。
白居易、杨氏又都反过来劝慰陈小安。
最后白居易说:“大家相聚了,这就好了,互相有个照应。”
陈小安说:“老爷,两个月来您没有好好的喝一场了,今晚上……”
白居易打断小安的话说:“是的,今晚上咱们三个人一起喝他个一醉方休。”
晚上,三人共饮,白居易心情比较好,酒也饮得畅快。
“夫人,连累你长途劳顿,随我远去荒蛮之地,我实在是有罪,这杯酒,算是我给夫人赔罪的。”说完白居易一饮而尽。
“夫君,何出此言,跟随夫君是我的福份,无论是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只要是夫君不嫌弃的话,我愿终生服侍在您的身边。”
“让夫人跟着我受苦,我实在是心中有愧啊。”
“夫君,谪居江州的日子不会太长。兄长送我时说,他与京城里的朋友会想办法的。”
“哎,夫人有所不知,官场险恶,吉凶难卜啊。夫人,你没看元稹兄,朋友们刚刚想法把他调回京城,结果怎么样?被宦官屈打了,有冤没处诉,反而又被贬出京城。”
“真有一天重回京城,夫君您就做个明白官吧,少惹是非,远避凶险。”
白居易把端起来的杯子又放下,“难啊,象这次吴元济造反,有人做内应,派人刺杀武元衡宰相和裴度中丞。二人一死一伤,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啊!结果呢,奸贼逍遥法外,忠良蒙受怨屈。我能不说吗?我虽然职位低微,但我是大唐的臣子啊。我说了,说我是越职上奏,贬我个江州刺史还不行,又贬我为江州司马。”白居易忿然举杯一饮而尽,“自古忠奸不共戴天!”
“夫君,我看,倒不如做个平民安稳,我不求什么夫贵妻荣,你我能一起过个平安日子就行了。”
“平安日子,哪来的平安?当年,我为母亲大人守丧那三年,你可看到了吧,我们的邻居过得是什么日子?如果不是元稹等朋友接济,我们能有今天吗?说实话,那时候我还真担心我这病体不知能支撑多久呢?”
“夫君,恕我直言,假如说,一你不这样勤奋读书;二不为朝廷日夜操劳,也就没有这么多病了。像我们邻居蔡老汉,食不饱肚,衣不弊体,牛马般劳作,可是,那身体呢?却比您健壮得多了。”
“是啊——早年勤倦看书苦,晚岁悲伤出泪多。眼损不知都自取,病成方知欲如何?”
陈小安见二位只说不喝了,便举起杯来 :“老爷、夫人,别忘了喝酒呀。”
“好,喝。”白居易又喝了一杯,“夫人,我现在怎么老想起为母亲守丧那三年的情景。你呢,还记得元和八年十二月五日那场大雪吗?”
“记得,记得,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天太冷,我和夫君拥在一起。您身体抖得筛糠一般,后来我下去生炭火,可是你眼不好,又抗不住烟熏,泪水直下,无奈我又把火熄了,哎呀,受死了,不敢想象。”
“多亏夫人青春年华,火力旺盛,给我暖体。如果你也像我这把年纪,这般病体,咱俩非冻死不可,也就没有今天这位江州白司马了。哈,哈,哈。来,夫人,喝!老朽这第二次生命,可就是娇妻你的了。”
“去你的,那天夜里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怕冻坏你,你却偏要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写什么诗。也不管别人心里如何痛你。”夫人狠狠地剜了白居易一眼,千般关怀,万般痛爱,尽在其中。
白居易会心地一笑,举杯示意夫人。
夫人双眸含情,望着夫君,也举起了杯子,二人同饮了。
白居易说:“那个夜晚,北风利如剑,可我的邻居们,布絮不弊身哪。我呢,惟烧蒿棘火,稳坐夜待晨。”
“夫君心里惦念着他们,也是睡不着啊。”
白居易接着吟道:“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大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四周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江山好改,本性难易呀。”夫人很理解白居易。
“夫人,你的一句话使我想起了我们老家院中的那棵松树。”
“老爷总是把那棵小松树当作心肝宝贝儿般照料。”陈小安对那棵树印象很深,是他和白居易一同从山上挖回来的。
“夫君,我还记得当时你写下的那首诗: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义。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
“死则死已,不死则凌云,这就是我的志向。男子汉大丈夫当活得顶天立地。”
“老爷,夫人,咱们分离几个月,今晚上相聚,就别什么‘独善’了,‘兼济’了,之乎者也的。好长时间没听老爷弹琴了。老爷,您就抚琴一首吧。”
“良宵美景,夫人也唱一曲吧。小安拿琴来。”
“唱什么?唱《下邽 庄南桃花》呢,还是唱《长恨歌》?“
一听说《下邽 庄南桃花》,白居易心里一颤,杨氏并不知道这首诗是白居易因怀念昔日的恋人湘灵而做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不想掀动那段记忆。
白居易想了想说:“《长恨歌》吧,当年我就是为夫人的歌声所倾倒。”
“是夫君写得动人魂魄。——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守多年求不得。……”杨氏轻起丹唇,歌声婉转而起。
白居易抚琴伴奏,一唱一和,歌声绕着琴声,琴声绕着歌声,在夜空中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