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和府派人找上门来了。
和府的人是来打听线索的,没有什么收获也只好空手而回。
曹雪芹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可想不到其中的一个人又找到了卧佛寺,他对曹雪芹说是远方的本家,细论起来两个人还是同辈兄弟。
他一说是本家,曹雪芹心里就打了个问号。知道不会是为认亲而来,这里面有点蹊跷。
来人好像没有多大耐性,没有多少寒暄,便趾高气扬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们虽然是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但是你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家也没有感到温暖;你家现在不那么红火了,我家也没有感到寒冷。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混迹青楼怎么说也不能是为曹家增光添彩吧。曹姓的祖上也是有声望的,你的爷爷在江南不是也显赫一时吗?”
曹雪芹一直是面无表情,来人觉得是曹雪芹胆怯了在接受他的训导,于是就更来劲儿了,“这且不说,你现在麻烦又惹到和大人头上了,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还传说你在写什么《石头记》,告诉你,这事儿可能和大人听说了,甚至连皇上都有所耳闻了。”这人越说气越大,直接指斥起来,“广西胡中藻,写了一部什么‘诗钞’,结果是落得个满门抄斩,诛连九族。难道你也要我们跟着你遭殃吗?”他说的胡中藻时为湖南学政,因著《坚磨生诗钞》而陷文字狱之祸。
曹雪芹不紧不慢地说:“大清早的,听喜鹊唱人心里高兴,听乌鸦叫注定一天没有好运气。你是破锅里炒豆还是旮旯里放屁?除了臭气之外,我一个词也没有听懂。”
“你……你……你敢骂我?”来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骂你了?怎么骂你?”
“你说我放屁,这不是骂是什么?”
“你放了吗?如果你没放,那说得不是你;如果你真的放了,那也就不是骂了。”
正在来人气得面红耳朵赤、张口结舌时,敦敏、敦诚兄弟俩进来。
曹雪芹的这个本家认识敦氏二兄弟,怕在这里受到羞辱,慌忙找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敦氏二兄弟进了曹雪芹住室看了看,敦敏说:“先生住这里习惯吗?佛家圣地一片静土啊。”
曹雪芹无奈地摇头,一脸苦笑。
敦诚了解曹雪芹的心情,半开玩笑地问:“佛地静土,先生可以静心地著书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曹雪芹感叹。
敦敏为人严谨,很真诚地说:“先生换个地方住吧。”
曹雪芹沉思着叹道:“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只要可以栖身就行了。”
敦敏说:“先生如不嫌弃,我俩倒有个好主意。”
“也许我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先生,我跟哥哥已经商量好了,只要先生同意就行。”
“你俩商量好了?”
“是的,已经商量好,只等先生点头了。”敦敏说。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鄂三哥告诉我们的,他让我俩帮着想办法。”敦诚说。
“你们,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的,子明(敦敏的字)你在太平湖旁的槐园是好,但我住着不习惯;敬亭(敦诚的字),你的西园我就更不能去了。”曹雪芹没等敦氏兄弟开口就先拒绝了。
“哈哈,……”敦诚笑了。
敦敏也笑了。
曹雪芹看敦诚笑得那么得意有些疑惑。
敦诚说:“我和哥哥知道先生会这样的,我们给你找了一个好去处。”
“好去处?”
敦敏说:“先生,搬到西山黄叶村去吧,那里适合您了。有几件草屋,还有一块园地。”
敦诚说:“哥哥已经派人把草屋做了修葺,随时都可以搬去住了。”
曹雪芹说:“让二位费心了,这道谢的话真不知怎么说。”
敦敏说:“先生,您太客气了,帮不上大忙,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敦诚说:“先生,那个地方山清水秀,幽静,有竹有树的,鸟儿也多,真是读书著书的好地方。也不偏僻,不远处就是退谷亭,有好酒。路途也不远,我们去拜访先生也方便。先生什么时候搬?”
曹雪芹笑着说:“看把你急得,我还不急呢。”
敦敏说:“先生,今天特意来就是邀您一起去黄叶村看看,觉着一切都妥当了,找个好日子咱就搬过去。”
“哪天方便哪天就是好日子。”曹雪芹说。
敦诚说:“先生,咱这就去看看?”
“好,看看去,顺便散散心。”
离开卧佛寺,三人沿着一条山溪逆水而上。开始溪水是缓缓而流,平静的如同一位低头漫步的少女。渐近西山了,这位少女开始变得活跃起来,水声叮咚如同少女蹦蹦跳跳一路撒下的欢歌笑语。溪畔的树木郁郁葱葱,高高的乔木,低低的灌木,把小溪簇拥在中间,羊肠小径,鸟鸣上下。
敦诚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哥儿俩为先生办了一件好事,先生可以有地方专心著书了。
“先生,四面绿树,上下鸟鸣。这不就是古代仁人贤士所要找的地方吗?”敦诚说。
“可惜啊,我没有古仁人之心。”曹雪芹感叹道。
“哈哈,再过多少年以后,我们都做了古人,先生不就是古仁人了吗?”
敦敏说:“先生之贤不逊于古代仁人贤士。”
“你们听这鸟儿是怎么说的?”曹雪芹问。
一只布谷鸟在叫。
敦敏说:“这是杜宇鸟,它在说‘民贵呀,民贵呀’。”
敦诚说:“这是布谷鸟,它在说‘荷锄,播谷;荷锄,播谷’。”
曹雪芹说:“这是子规鸟,它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说完,三人都笑了。
敦诚问:“先生到黄叶村,是‘去’呢,还是‘归’?”
曹雪芹:“是‘归’,让我的心有个归处吧。”
敦敏问:“先生‘归’黄叶村与当陶渊明归田园居心情一样吗?”
“陶渊明是要到桃花源去清闲,他自在得多了:喝酒、写诗、会友、访客,南野的庄稼长得好坏都不在心上,‘草盛豆苗稀’。”
“先生可以专心著书了,这不是您最想要的吗?”敦诚说。
“这就没法跟陶翁相比啊!”
已经进入西山,溪水变得至清,溪底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
清水绕着石头流过,一会儿形成回流,一会溅起浪花。两岸的树根伸到水边被清洗得一尘不染。
银色的小鱼儿在水中嬉戏,一会儿顺流直下一会儿逆水而上,还有的钻入树根空隙中捉迷藏。
溪水的转弯处常常是小潭。三个人在潭边观赏潭中的一群小鱼,潭水碧绿,鱼儿在水中纹丝不动,如同定在空中的石鱼,岸边若有一点响动,小鱼儿“唰”地沉入潭底,无影无踪,动作之迅疾难以形容。
岸边重新归入宁静之后,小鱼儿又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回来了,跟原先一样静静地呆在那里。
“这些鱼啊,真是快乐极了,优哉游哉。人如果能像这些小鱼儿一样快乐该多好啊!”敦诚说。
“嘭!”不知从哪里落下了一块小石子。
鱼儿刷地一下不见了。
“你看他们快乐吗?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它们时时都保持着高度警觉。”敦敏说。
曹雪芹一直默默无语。
“先生在想什么?”敦诚问。
“你俩的话让我想起了庄子与惠子,到底鱼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庄子和惠子谁的话对呢?无法断言,就如同你俩今天的话一样。”
“鱼儿有灵性吗?应该有灵性。”敦诚自言自语。
“万物皆有灵性,只是彼此之间难以沟通罢了。”曹雪芹说。
到樱桃沟了,前面有一个亭子——退谷亭。退谷亭的名字源自明崇祯年进士孙承泽。李自成攻进北京时,孙承泽本想以身殉国;但是被家人阻拦没有死成,被迫在闯王殿前称臣。李自成被赶出京城,孙承泽又做了大清官员,康熙时辞官到西山樱桃沟隐居,因此樱桃沟又叫退谷,这处酒家也取名退谷亭。
过了退谷亭,溪中有一条用石头排成的“桥”,由此过去到南岸。
“这石头能牢固吗?别踩翻了掉下水去。”敦敏说。
“我先试探试探。”敦诚说。
“等一等,我去找根木棍。”敦敏去找了一根木棍给敦诚。
敦诚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过了小溪。有的石头下面不平稳,踩上去乱摇晃。
敦敏一脚没踏实,身子一歪,差点儿落水,逗得敦诚和曹雪芹都笑了。
到了南岸,敦敏说:“一脚没踏好,我的心咯噔一下。”
“人生也是如此,不小心哪一脚没踏好就掉下去了。这地方以后是要常走的,就叫‘咯噔桥’吧。”
“咯噔桥——这名字有意思。”敦诚品味着点点头。
穿过一片翠绿的竹林,在一处山坳里有一栋茅屋。茅屋的近处一座小山村就是黄叶村。
“到了,就是这里。”敦敏说。
曹雪芹环视了一下四周,青山绿树环抱着小山村,清静悠闲。
“这就是我的家了。”曹雪芹说。
“先生,进去看看。”敦诚说。
三个人推开柴门,进茅屋里看了一圈。
“明天我派几个人,把里面再清扫一遍,添置一些家什,择个好日子先生就可以搬来。”敦敏说。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哥儿俩了。”
“先生又说见外的话了。”敦诚说。
“应该的,应该的。说什么谢不谢的。”敦敏说。
“君子施恩不图回报。”曹雪芹说。
“先生,回退谷亭喝酒去?”敦诚说。
“好,喝酒去。”
三个人回了退谷亭,又是一场酒逢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