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戈莱纳·安格拉德讲完了故事,在场的人却似乎都意犹未尽,大家都期盼着能听到一段宏大的史诗传奇,结果却只是个略显幼稚的童话传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金牌编剧的伟大作品?人们都沉默不语之时,一旁的帕特里夏忽然来了兴致,缠着这位编剧让他为自己写一部关于“血腥玛丽”(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剧本。传说召唤出血腥玛丽可以预见未来,据说在镜子前面呼唤三次她的名字就会出现。有时她是无害的,你只会在镜中看到她的倒影,她会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如果召唤仪式不正确的话,玛丽的幽灵便会凶残至极,她会对参与者厉叫,折磨、勒死他们,会用指甲和爪子抓人,用獠牙扯开人的脸皮,害死人或逼人自杀,偷走他们的肉体或灵魂,饮干他们的血;她还能把人困在镜中,或挖去他们的眼球,让他们的灵魂再也得不到安息。
以女王为原型的恐怖传奇,加之这一传说在欧洲民间的广泛流传,改编成戏剧一定能博人眼球!
“放心,尊敬的女士,”安格拉德先生恭谦地说,“您一定会拥有专属于自己的最特别的、轰动人心的剧情上演!”
我早已习惯了帕特里夏的这种自以为是,她认为自己在克罗斯温可以随心所欲,那就任她挑吧,反正我早就对那些大同小异的戏剧习以为常,也就说不上什么兴趣。我已经厌倦了那些在舞台上取悦人心的把戏,渴望有一天能演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戏剧,演绎一场可以尽情地展示自我、抒发真情的故事。可是我还能等到那样的故事吗?这样的想法让我惆怅无比,经常会独自一人顾影自怜,感叹青春的流逝。
圣诞节前夕,为了迎合节日氛围,剧院的演出亦是紧张繁忙。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疲惫的我独自坐在化妆间休息。由于我在伦敦独身一人,因此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借住在克罗斯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房间在走廊的最深处,阴冷昏暗,我每天都不愿回到那个幽暗逼仄的地方,所以经常趁其他人都下班后独自在化妆间逗留,看会儿书或者琢磨一下剧本,以此打发孤寂的漫漫长夜。不过今天的我实在疲惫不堪,翻了翻那本还没读完的《阴谋与爱情》(席勒1782年),随手放在一边。正心灰意懒之时,忽听有人敲门。
孑然一身的我惊讶之余又有些戒备,毕竟已时值半夜,剧院里应该没什么人了,谁又会在这个时候敲门?我起身前去应门,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德国编剧塞戈莱纳·安格拉德。我颇感意外,因为这个时候这位大作家应该回宾馆休息了。
“晚上好,兰彻斯特小姐。”德国编剧摘下帽子,不失礼貌地对我微微颔首,“请恕我冒昧,这么晚前来打扰!”
“没关系,安格拉德先生,”我尽量礼貌地说,“不过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恐怕只有我自己。”
“是这样的,我正有事想找您单独谈谈,不知您可否同意?”
他的话令我有些为难,不过想到他或许是为了圣诞节期间紧张的演出任务探讨剧本,既然人已经站在门口,也就不好拒绝。我将他请进化妆间,问他有何贵干。他很绅士低站在我的对面,伸手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只椭圆形的吊坠,将其打开伸到我的面前。
“这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字叫伊莎贝拉。”
“天哪,她可真美!”我看着吊坠里镶嵌的照片,由衷地赞叹。照片中的少女面庞清秀,金色的长发如丝般披在肩上,眉目中透着灵动与安恬。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和我的女儿很像。”安格拉德先生说“你们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神情也极其相似。我为了工作常年奔波在外,非常想念她,尤其是每当看到你。”
“德国很近,”我说,“您不回家陪您的女儿过圣诞节吗?”
“不,我的家在但泽,”安格拉德先生说,“你听说过那个地方吗?在东普鲁士靠近维斯瓦河口的海边。”
“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我说。
“我女儿的家乡在巴伐利亚,那里更美。”
“巴伐利亚?”我说,“离您的剧本《因斯布鲁克》中所描写的地方很近!”
“只相隔一条阿尔卑斯山脉。”安格拉德先生说,“这部剧本是我特意为你而写的,其实那天在排练室里我并没有将全部的故事讲完,你想听后面的情节吗?”
“您现在就要说给我听吗?那我荣幸至极!”
安格拉德先生迈步走到壁炉前,动手往炉膛里面添了块木柴,柔和的火光顿时洒满整个房间。
“山中的恶魔被消灭了,”他开始缓缓地讲述,“那些年被害死的孩子的灵魂也得到了安息,瑞格王子决定留下来,在这美丽的村庄与善良朴实的村民共同生活一段时间。那段劫后重生的日子平静而美妙,瑞格王子与美丽的少女米萨拉在短暂的相处中产生了微妙的感情,他们情同兄妹,经常并肩前去美丽宁静的山谷漫步,沿着铺满白雪的河畔一走就是一整天。圣诞节前的一天,人们在村庄的空地上燃起篝火,众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载歌载舞,庆祝平安之夜。但那个夜晚注定不平静,临近午夜时分,空地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转眼间突然熄灭,载歌载舞的热闹人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不知何故的人们想再点起篝火,却发现手中的所有东西都再无法点燃。他们诧异地向周围看去,发现房屋内的灯光也全部熄灭,整座山村陷入一片漆黑。在他们的头顶,原本晴朗的夜空顿时星月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村民却发现人群中散发着一抹幽微的白光,定睛一看,那团光竟然发自米萨拉的眉心。那光晕如同透过薄纱般的云层看到的月光般幽微,在黑暗中却极其明显。
‘不好,你要尽快离开。’瑞格王子说,‘这是恶魔的诡计,它们屏蔽了所有光源,就可以在黑暗中轻而易举地找到你!’第二天,米萨拉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她出生的村庄,同瑞格王子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瑞格王子打算带着她前往巴伐利亚,却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遭到恶魔爪牙的追捕,尽管瑞格王子为了保护她与那些可怕的黑暗生物展开了殊死搏斗,但米萨拉仍然被恶魔袭击,失足跌下山崖。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瑞格王子将其揽入怀中,轻声对她说:‘我一定会再找到你,等着我。’”
安格拉德先生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我一直背对着他面向壁炉,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惊讶,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他讲的故事竟然与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那个梦一模一样!
我不敢相信世间会有如此巧合。从小到大,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梦境,因为我早已失去了所有亲人!可怎么会有人能如此详尽地说出我的梦境?除非——尽管我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猜想——他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这一想法让我无法再抑制心中的情绪,差点就要激动地哭出声来。就在这时,我听到自己身后传来那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很近,说话的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我的耳畔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我走遍了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寻遍了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走遍了每一座桥。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地方仿佛都留下了你的气息,走遍各处却难寻你的踪迹。我沿着波罗的海海岸一直寻找到北海岸边,在你的家乡见到了那座灯塔。但那片你曾经生长的土地早已被海水侵蚀,我知道你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已去异乡漂泊。但我没能立即漂洋过海去找你,因为有事情亟待处理,我动身去了阿尔卑斯山北麓的巴伐利亚,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当时还年幼的伊莎贝拉。没错,她是我收养的孩子,我将对你的感情都倾注在她身上,因为她不是人类,你也不是。你们都是黑夜的公主,我的孩子。你们天赋异禀,却在如今由人类主宰的世界中受尽苦难。可是从现在开始,你的苦难结束了,因为我找到了你,我将带给你崭新的生命!”
我勉强按耐住内心激动的情绪,面对着壁炉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话语尽量平静:“你能带我离开吗?”
“我的孩子,”我听到身后的人说,“无论在哪里,你都是无与伦比的公主。你当然可以去世界的每一个地方,但是眼下,我已经为你安排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戏剧,那绝对是你梦寐以求的故事。难道你不想演完了它再走吗?”
“是什么样的故事?”我转过身来问他。
“关于黑夜公主的故事,”他说,“你们都是黑夜的精灵,所以我特意为你们写了这样的故事。”
“你说我不是人类吗?”我不解地问。
“绝对不是那些平凡的人类!”他说。说着,他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吊坠,和刚才那只差不多,却显得更古朴神秘。他将吊坠放进我的手里,示意我打开。我打开那精美的银色盖子,发现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我还在犹豫着究竟能否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安格拉德先生却说这不是珠宝,而是具有魔法的镜子。
我颇感好奇,将镜子从里面取出来,发现那是一块透明的水晶,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安格拉德先生示意我将水晶放在眼前,我照做了。那水晶像玻璃一样透明,没有一点杂质。我尝试透过它去看桌上的灯盏,发现那火苗竟呈现出奇异的色泽,与平时看到的全然不一样。我好奇地继续去看其他东西,视线略过摆放在化妆台上的花束的时候,却发现了奇怪的现象——原本鲜艳的花束竟已全部枯萎。我惊讶地将水晶放下,那束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娇艳欲滴、色泽鲜亮。我再次将水晶放在眼前,那些花在镜中又变成了枯萎凋谢的样子。我颇感讶异,又转身去看摆放在窗台上的花盆,发现栽种在盆中的郁金香依旧鲜活艳丽。我心中不由纳闷,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我在别人的梳妆台上找到一只新鲜苹果,透过水晶去看,发现它果然腐烂干瘪,顿然失去了光泽。
“太神奇了,”我说,“透过这镜子能看到事物的本质!种在盆中的花卉是活的、有生命的,摘下来的花朵和水果即使再新鲜,也已经是死的。这块镜子能看到它们的死亡!”
“你很聪明!”安格拉德先生赞叹说,“水晶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东西,就像从未被污染过的眼睛,它可以看到世间万物最原本的样子。它就像你的灵魂,你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灵魂,比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更珍贵!”
“这么说,我真的是星星的孩子吗?”
“你是黑夜的公主,”安格拉德先生说,只有在夜色中,星星才最闪亮。你是属于黑夜的精灵。”
听闻此言的我又惊又喜,可是霎那间脸上的笑容被心中的疑惑遮挡。“如果我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生命却如此暗淡无光?”
“别难过,我的孩子,”安格拉德先生说,“都怪我来得太晚,但现在我已经找到你了,你的悲惨人生将就此结束,你将迎来崭新的生命!”
那天夜里我们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聊到很晚,我想让他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只是微笑着,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会知道的,我都写进了为你准备的剧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