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我经常会被人叫上台去参加排练,而那个严肃到几近苛刻的指导人员,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雷德威尔,是克罗斯温剧院的舞蹈编排师(简称编舞),据说他是苏格兰人,毕业于伦敦音乐与戏剧学院(成立于1861年),刚来没几年就抢了舞台导演的风头,演员们却对他的严苛毫不买账,甚至抵触至极。但他似乎知人善任,哪怕是对我这样的新人也量才录用。而我也努力把握机会潜心学习,很快便找到了感觉。似乎是为了测试一下我的舞台功底,向来严苛的雷德威尔突然决定新硎初试,让我这个新人参加排练并登台演出。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这一决定深表质疑,雷德威尔却仍然在《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为我安排了一个角色——奥德利爵士的女儿、男主角鲍勃的未婚妻艾莉西亚。虽然只是个倍受忽视的边缘角色,我却比别人更努力地仔细揣摩剧本,尽力将这一工具人一样的角色演得有血有肉。经过一段时间的紧密排练,《奥德利夫人的秘密》大获成功,而我这个新人在舞台上的表现也得到了更多的认可,在雷德威尔的举荐下,导演终于同意让我在其他戏剧中出演角色。但由于我初来乍到,而且在他们看来是个个子偏高的外国人,所以导演只让我演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甚至干脆女扮男装。
从十九世纪70年代起,挪威作家易卜生戏剧陆续翻译介绍到英国,80年代,伦敦各大剧院演出了易卜生的戏剧。克罗斯温当然也没放过这次机会,紧锣密鼓地接连排演了他的《群鬼》和《玩偶之家》。
我这个高个子的荷兰人被安排在《群鬼》中饰演阿尔文太太的儿子欧士华,甚至乔装打扮一下饰演《玩偶之家》中的阮克大夫也毫无违和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舞台魅力的感染下,我似乎不再满足于只是扮演一些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甚至女扮男装,而是期盼着能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戏剧,盼着能成为故事的主角。终于有一天,在雷德威尔的建议下,导演同意将拉德克利夫写的《奥多芙的神秘》搬上舞台。原著小说写的是一个孤女艾米丽受到监护人的虐待,面临失去财产的威胁,被监禁在城堡中,但最终获得了自由,并与心爱的人团聚的故事。戏剧则侧重演绎在这奥多芙孤堡(高居阴暗而庄严的亚平宁半岛的群山中间)闹鬼的气氛中,发生的许多奇怪可怕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故事,因为孤女艾米莉的经历简直像极了我自己的身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被囚禁在城堡一样的寄宿学校中,却没有一天不渴望自由!我想要挑战亲自出演主人公艾米莉,其他人包括雷德威尔似乎也没有异议。之前在《奥德利夫人的秘密》中扮演女主角的女演员帕特里夏似乎瞧不上这样的小剧目,反倒是扮演过前夫乔治的男演员奥尔内斯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与我同台演出。虽然这部名不见经传的戏剧并不被大多数人看好,但经过来自爱尔兰的著名编剧布兰姆·斯托克的改编,以及雷德威尔的精心编排与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努力,首演竟然反响不错,以至于在接下来的几场重演中,慕名而来的观众座无虚席,都被剧中奇幻而唯美的场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新颖的表演风格深深吸引,就连附近的皇家歌剧院都派人前来观摩演出。结果这下帕特里夏不乐意了,原本以为只是想着偷空休息一下,让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演一部默默无闻的冷门剧,未曾想却大获成功,简直令所有人始料不及。
妒火中烧的帕特里夏当着众人的面对雷德威尔颇有微词,说他有意提拔我而冷落了她。雷德威尔颇感无奈,只得说他自己也没想到演出会如此成功。
“你最好别让那个乡下来的鬼丫头得意得太早,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头号女演员,重头戏还需要我来撑场面!”
或许是为了平息这位头号女演员的怒气,爱尔兰编剧作家布兰姆·斯托克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赶稿,终于在秋季拿出一部倍受瞩目的宫廷大戏——《塔妮亚公主》。该剧以都铎王朝的安妮·博林公主为原型,讲述了一个颇具心机的女孩从公主一步步成为王后、仅仅三年便被送上断头台的离奇故事,废除原王后、创立新教、姐妹阋墙、生下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王……安妮公主的传奇事迹可谓戏剧舞台上的宠儿,人们都喜欢看这种宫斗戏剧,因此也是编剧们最热衷创作的。果然,上演《塔妮娅公主》的那段时间克罗斯温几乎座无虚席,与此同时,饰演另一个公主的我与女主角帕特里夏在戏剧中的姐妹冲突也发展到了现实。由于看不惯我抢了她的风头,帕特里夏甚至不愿意自己出演的角色在剧中被送上断头台,鼓动导演和编剧修改剧本,让我的角色替她做刀下亡魂!如此的无理取闹,他们竟然还同意了!于是就硬生生修改了剧本,将我的角色送上了断头台!这段人尽皆知的历史被改得不成样子,难道观众们都是傻子吗?
这还不算完,《塔妮娅公主》之后,仿佛是已经走火入魔的爱尔兰编剧趁热打铁,竟然又写了一部《布利克林庄园》,这座詹姆士一世时期全英最漂亮楼房之一,被他写成了可怜的断头公主的亡魂之家。这个庄园以前归威尔特郡伯爵托马斯·博林所有,他的女儿就出生在这里。据说每到公主被执行死刑的日子,总有人看到她在腋下夹着头颅,乘坐一辆由无头骑士驾驶的马车绕着塔走动。
除此之外,这个庄园还有两个著名的“鬼魂”经常出现。一个是托马斯伯爵,据说他因为看着女儿死亡而没有出手相救受到诅咒。每年,他的鬼魂在公鸡鸣晓前都试图翻越12座桥;另外一个鬼魂是约翰·法斯图尔夫爵士,他是15世纪的一名骑士,据说,他将这个庄园卖给托马斯爵士,他也经常访问这个自己曾经的家。
于是,当年的万圣节期间,克罗斯温就上演了这样一部恐怖诡异而又离奇荒诞的“鬼宅”闹剧,用来讨好那些喜好此类口味的都市观众。
此后的很长时间,克罗斯温似乎一直遵循着这一模式,除了偶尔改编一下著名的文学作品赚取噱头,其他剧目基本都来源于那些自以为是的编剧哗众取宠的戏码。虽然经过多年的不断努力,我在克罗斯温基本与帕特里夏平起平坐,但早已被长时间的勾心斗角弄得身心俱疲!加之总是出演那些哗众取宠的舞台戏剧,再多的掌声与荣誉似乎也无法填满精神上的空虚。时间长了,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每天盛装打扮花枝招展,也只不过是供人观赏的玩物,在每天令人晕眩的灯光与施舍的掌声中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点点被抽空。我不愿自己的青春就此荒废,想要离开克罗斯温继续去上学。可当我向剧院负责人说出这一想法的时候,却遭到了委婉却不容商量的拒绝,理由是克罗斯温当初花了成本将我从学校带来,而且这些年的栽培与供养亦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我现在有钱了,”我说,“这些年我挣了些钱,只要您觉得合适,可以计算一下我在这里的全部费用,我会如数奉还!”
“亲爱的,你现在的身价可高着呢,”剧院负责人狡猾地笑着说,“何况你现在可是我们的台柱子,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可那又怎样?我就像寺院里供奉的神像,哪怕每天有再多的人前来膜拜,也只是被困在这华丽的庙宇之中,看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逝!
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我都会比之前更郁郁寡欢,即便我被众人捧成了克罗斯温的公主,也只是被囚禁在这孤堡般的宫殿中。在那段苦闷的暗淡岁月,我仍然不断做着那个关于山地的梦,那个人牵着我的手翻越高山,带我逃离,哪怕最终我总会跌落山崖,但那个人总会一遍遍地对我说:“我会再找到你,等着我!”
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着有人能带我离开,难道他那只是我一直以来虚幻的梦境?我宁愿像梦中那样跌落山崖,也希望在死之前能感受到哪怕短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