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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亡灵日记(二)

我的本命叫纳塔尼尔·兰彻斯特(Nathaniel Lanchester),1871年出生在荷兰登海尔德的一座海边农场。我的母亲维奥莱塔(Violetta)是农场主的女儿。1867年6月,荷兰皇家海军HNLMS Buffel号岸防铁甲舰在苏格兰格拉斯哥开始建造。19世纪末的维多利亚时代,格拉斯哥已有了“大英帝国第二城市”(Second city of the Empire)的美誉。据说,当时全世界的船只和火车大多都是在格拉斯哥制造的。我的父亲赫尔曼·兰彻斯特(herman Lanchester)是当时建造HNLMS Buffel号和HNLMS Guinea号姊妹舰的工程师,参与了1868年该船从格拉斯哥到登海尔德的处女航,因此来到了我的家乡,并与我的母亲相爱。因为厌倦了英国大城市繁忙嘈杂的生活,他决定留下来与我的外祖父一同经营农场。

那段时期,欧洲大陆正在经历风云变幻。1864年到1870年间,迅速崛起的普鲁士王国先后通过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三次王朝战争,完成德意志统一。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帝国诞生。除奥地利以外的所有南德意志邦国都被普鲁士纳入北德意志邦联,德意志邦联改称德意志帝国。我恰好就出生在帝国诞生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据我母亲维奥莱塔说那天一直在下暴风雪,与羊群走散的父亲独自冒着风雪勉强走回家,想告诉岳父不用担心,外面风雪这么大,羊群肯定会抱团聚集在一起不走动,等雪停了他就会去把它们找回来。作为荷兰人的岳父可坐不住,穿上毛皮大衣就要出去找羊。可是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别说寻找羊群,在白茫茫一片雪地里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密集的雪片使得能见度非常低,人在大雪中几乎寸步难行。父亲想要拦住他,可他是个急脾气。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家里的牧羊犬纳塔(Natha)突然冲出房门,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冒着大雪飞奔出去。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爱犬跑入白茫茫的大雪中,顿觉腹痛难忍,走回卧室躺在床上,心里却总惦记着家里的牲畜和爱犬。而且像这种天气,接生婆恐怕根本不愿不出门。家里没有其他女人,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忙活半天也不见成效。沉不住气的岳父又要火急火燎地骑马去找接生婆,结果这种鬼天气,家里的那匹老马怎么也不肯出门。接近晌午的时候,外面的风雪似乎小点了,岳父又要走路去找医生,然而就在这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听到声音的岳父终于愁眉得展。

“感谢上帝!”他高兴得两手举得老高,衣服上的雪都落在了地板上。恰在此时,门前的小路尽头依稀可见簇拥的羊群在灵犬的指挥下从风雪中走回来,颇有秩序地被领入了牲口棚。

“感谢上帝!”岳父又说出了那句话,脸上尽是欣慰的笑容。因为灵犬纳塔的那次“壮举”,外祖父特意给我取名“纳塔尼尔”,希望我能像他的爱犬一样机智勇敢。我5岁之前的童年,就是在纳塔的陪伴下成长。家里的大人们忙于家务的时候,它就是我的保姆和守护者。我家的农场就在离海边不远的田地上。为了生存和发展,荷兰人竭力保护原本不大的国土,他们长期与海搏斗,早在13世纪就筑堤坝拦海水,再用风动水车抽干围堰内的水,围海造田。外祖父自豪地称那些兼具勇敢与智慧的先辈们为“拓海者”,认为荷兰人能驯服海洋。

然而就在我5岁的那年,灾难却发生了。

1876年1月14日(历史上真实的年份应是1916年,此处为结合剧情略有改动),荷兰须德海水坝崩溃,海水倒灌,造成可怕的洪水泛滥,致使数万公顷土地被淹,上千人在那场灾难中丧命。关于那场灾难我并没有太多记忆,只记得一个自己坐在水中的场景。我抬头看着水面上父亲伸出一只大手将我捞起,母亲将我放进一只木盆里。外祖父为了保护羊群与洪水做着殊死搏斗,灵犬纳塔为了救他,与他一同被湍急的水流卷走。那天之后,那个古板而倔强的荷兰老人和他的爱犬再也没能回来,留给幸存者的除了丧失亲人的痛,就只有被冲毁的农田和破损的房屋。

从那天起,只有5岁的我发生了两个改变——再也不开口说话、睡觉时总会做梦。我总会梦见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地,点缀着如蓝色镜面一样清澈的湖泊,远处还有白雪皑皑的山峰。出生在海边的我从未见过山,但那美丽的山林在梦境中却像家乡一样熟悉。妈妈说每个人的梦中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童话仙境,但我宁愿相信那是天堂,是在这个世界上离开的人会去的地方。那如诗画般美丽的梦境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家乡发生水灾后的第二年,被海水淹没过的地方仍是满目疮痍。尽管洪水退去后人们试图再次恢复原有的耕地,但被海水浸泡、渗透过的土地却寸草不生。父母想搬到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谋生,但整个登海尔德都在那场海坝崩溃造成的洪水中成了灾区。我们几乎无家可归,因为食物匮乏,只能挖出泥地中的郁金香球根充饥。

那年,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人们在海边建了一座铸铁的灯塔,当时只有六岁的我总喜欢爬上房顶,裹着母亲的旧披肩,一座就是大半天,直到父亲循着梯子找上来。带我下去之前他会静静地陪我坐一会儿,看着不远处即将竣工的高塔,说:“它很快就会亮起来。”

于是,盼着它亮起来,便成为我抚平伤痛的唯一方式。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缺衣少食的我们饥寒交迫,生活几乎无以为继。我不止一次听见父母在夜里讨论举家搬回格拉斯哥定居。那里是父亲的故乡,却不是我的。这意味着我即将离开自己出生的故土,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但他们答应我不会马上搬走,或许他们知道我在等什么。

那年冬至,黑夜最长的一天,几乎也是最冷的一天。尽管夜空晴朗,风却很大,强劲的风从海上吹来,窗外的夜晚一片寒风呼啸。母亲不舍得烧那点所剩无几的木柴,即使在房间里也冷得打颤。为了抵御寒气,我早早地钻进被窝,母亲则在一边唱着温柔的摇篮曲。那美妙的歌声以窗外呼啸的风声为背景,却比平时更温婉动听。在歌声中安然入睡的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高山的梦。或许是现实中寒冷难耐的缘故,梦中的山地同样寒风四起。呼啸的寒风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攀升,夜空晴朗,寒星漫天。我梦见一个人正牵着自己的手,带着我翻越巍峨的高山。山路陡峭,我们在夜色中步履匆匆,仿佛有什么危险在身后看不到的茫茫黑暗中如影随形。我在梦中又冷又怕,但始终牵住我的那只手却极其温暖,一直在给我力量与勇气。在梦里我看不到带我走的那个人是谁,只能看到他那高大而坚毅的背影。在我们的头顶上就是漫天繁星,其中有一颗星极其闪亮,指引着我们一路前行。但我们仍然与潜藏在黑暗中的危险狭路相逢。那些如猛兽般的可怕黑影将我们逼到山崖,并在寒风呼啸的山坡上发动了围攻。我身边的人将我护在身后,与那些围攻者展开了英勇搏斗。但那些看不清长相的黑影数量众多,在黑暗中如潮水般络绎不绝,无穷无尽。它们的数量太多,尽管站在我身前的人一直在奋力抵挡,但我仍然被突然从侧面冲来的一股力量当场撞翻,在漆黑的夜色中躲闪不及,失足跌下陡峭的山崖。

我在坠落的感觉中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只感觉浑身冰冷,屋内的寒气将我层层裹挟,仿佛仍然身处感动呼啸的高山之中。我能感觉到一阵光亮,却又不像炉内的火光,而是比那更亮的白光。我想一看究竟,却无法睁开眼睛。只感觉身体被凉意侵袭,意识模糊,很快又沉入梦中。梦中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些攻击我们的可怕黑影,但跌下山崖的我似乎已经身负重伤,因为我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在一个人的怀中。那个人低头看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眼睛却犹如闪烁的星光。在他的头顶,我看到漫天繁星如同宝石般闪烁,其中一颗尤其闪亮,就在他的头顶闪耀着炽白的光芒。

“我一定会再找到你,”我听到那个人说,那声音如同穿过漫长的岁月来到我耳边,“等着我!”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白光闪耀,如月光般皎洁明亮,但角度完全不同。我惊讶地从床上坐起来,跪在床上看向窗外,发现不远处那座高大的灯塔正在发光。它亮起来了!

灯塔刚刚被点燃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跑出家门来到它身边,不畏它冰冷的外墙,也不惧寒冷的海风。我会将后背倚靠在高大的塔身上,看着塔顶的白光照向远方的海上。我会抬起头,看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不知为何泪流满面。仿佛眼前的美景唤醒了梦中沉睡已久的遥远记忆,自己幼小的心灵被那颗明亮的星牵动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说出了失语后的第一句话:“等着我!”

圣诞节那天,我们一家人背井离乡,离开了这片我出生的故土。当驶向大洋彼岸的蒸汽轮船慢慢远离海港的时候,我看到矗立在岸上的弗利特兰(Vuurtoren)灯塔犹如家乡的亲人般驻足相送。这座原本应该指引人们返回海岸的灯塔,却在静默地目送我们就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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