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妇把花翻上下打量一下,也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手中的刷子吱吱地刮着鳞片,没一点要理会她的意思。
花翻在心里暗骂:“敢情这家里的下人都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德行。”脸上还是摆上了笑容,掏出几块碎银子塞到老妈子的衣兜里:“这位奶奶您给通融一下吧,大老远地来瞧姊姊,想见她一面,看她在府里安心做工,俺就回去了。”
那老妈子的手顿了一顿,没好气地说:“上个月就来了一个洗碗的疤脸婆子。”
“谢过这位奶奶,那便是我姊姊了。”花翻装着恭敬的样子,转身离开,心里早已凉得冰窖一般。
她与绿袖在长安时已经十分熟识。离开长安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像一个废人一样。在苏扬的六年,全靠绿袖照料她的生活。每天把她从乱葬场一样的房间里拉出来,叫她下楼吃饭。她总是一张清丽的脸庞,一袭翠色的衣袖,像一杯安神的麦茶,总能让花翻安下心来。
洗碗的地方,在伙房后一个院落里,花翻犹豫片刻,跨进了院门。从宴会撤下来的锅碗瓢盆堆积如山,一个瘦小的身影埋在碗碟堆里。刘府上下那么多的仆妇,做这种粗活计的只有一个人,她显然受了排挤。花翻只感到脚步有些迟缓,怎么也无法利落地迈步向前。
月光和油灯下,她刷洗的动作显得很是疲惫。花翻终于向前走了几步,“绣绣”,她叫她的小名,声音却带着颤。
绿袖的背影呆滞了一下,“砰”,手头的大盘和刷子齐齐掉进面前的水池中去,刺耳的碰撞声想起,水渍沾了她一身。花翻赶紧走上前去。
“别过来!”绿袖阻止她,“我脸上有伤。”
花翻顿了顿,没有止了步,走到她身后的位置,又转过身去。
“赶快擦擦,夜里凉。”花翻背手塞给绿袖一条帕子。
绿袖去并没有接过去,夜空里传来前厅的嘈杂喧闹,她的声音就显得分外寒凉。“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哪里还顾得到冷不冷?”
“别这样。。。”花翻知道,绿袖是爱美如命的人,在苏扬时,就堆了一屋子的胭脂水粉,每日里细细妆扮。“芙蓉如面柳如眉。”说的就是她那样的美人。
“是他做的?”过了许久,花翻才试探着问道。
绿袖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其实,我同你一样,并非人类。”她缓缓道,“我是魔族,是魔族中叫<水麒麟>的一支。”
花翻听烟红泪说起过,水麒麟也是十分罕有的一支魔族,与白泽善用火术相对,水麒麟善用水。在战争中,可以使大水淹城,帮助军队破开城门。也可以使河流结冰或者提前融化,让军队得以渡河,阻断敌人去路。
绿袖接着说道:“我十来岁的时候,死了爹娘,全族只剩了我一个。那时候,李钰庭找到我,许给我锦衣玉食,让我去长安,我那时候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后来,他终于告诉我,他要我找一样东西,是一封诏书。”
花翻一愣,果然,李钰庭是利用魔族在找五色诏的下落。
“<水麒麟>这一支魔族,除了善用水术外,还有敏感的感应力,比如说,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魔族。”绿袖望向花翻,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面庞。“我可以感应到一切魔族的存在,对于五色诏的感应就更加敏锐,几个月前,我知道了那封诏书的所在。”
“在哪里?”沉默了片刻,花翻问。
绿袖却没有回答,“我不想说。”她说。花翻也明白,她连李钰庭都不再信任了,又如何会信任自己?也就不再问。
“而且,我现在也不能再判断五色诏的位置了。”她忽然转过身来,面对这花翻。月光下,她姣好的面庞上是两团盘曲虬结的疤痕,覆盖住曾经秋水般动人的眼眸。夜色闪动,那两团触目惊心的疤痕显得越发得狰狞可怖。
“水麒麟的命门在眼睛,他烧掉了我的双眼,我的异能也就废掉了。”绿袖嗓音微颤。
花翻惊讶的手足无措,想要说出安慰的话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伤疤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她再也无法回忆起那张张明媚的笑脸了。不知不觉中,自己脸上已经是一片湿滑,落下泪来。
花翻拿了手里的帕子,急急地低下头去擦拭掉,掩饰地说:“夜里风大。”
“没关系的”绿袖说,“我现在是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花翻更加手足无措。风吹着那盏昏暗的破油灯,她清丽的五官与丑陋的疤痕对比得更加鲜明。
花翻想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心里,只剩了长久的沉默。
“李钰庭有没有拿到五色诏?”烟红泪问道,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夜宴上脱身回来。
花翻赶紧暗示他闭嘴,烟红泪却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你虽然不知道五色诏现在的下落,但它有没有落到李钰庭手里,你总是知道的罢?”
绿袖沉默着,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要是我不想告诉你呢?”绿袖终于说,“即使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想为此告诉你关于他的事。”
花翻这才知道,是烟红泪救了绿袖。
“你尽可以一字不说,但是你也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李钰庭生性多疑,可能已经发现了你是诈死。你顶着这么明显的伤痕,很容易藏得住么?”
烟红泪接着说道:“你随时都可能被李钰庭找到,然后杀掉。那样的话,再也不会有人问你五色诏的去向。李钰庭会如愿以偿地拿到它,并宣告天下,自己是得到天命的正主。”
“只是我们都明白,以李钰庭的势力,对付上官锦年就是在以卵击石。上官锦年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讨伐他,到时候这天下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若是李钰庭他撞了狗屎运的话,可以僵持个一年半载,要是不巧的话-----”
绿绣看上去已是十分的不安,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件布满水渍的围裙。烟红泪却丝毫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要是不巧的话,就他那点兵力,十天半月就被上官锦年吃干抹净,渣都不剩。”烟红泪转头去示意花翻,说道:“我们知道你对太子余情未了,可这就是你所希望看到的结局么?”
“别说了!”月光下,绿绣的面庞已经微微泛红。
“绣绣”花翻接过话头,她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绿绣身上,她一身的水,已是十分冷了。
花翻抬眼去看烟红泪,其实她十分不愿去做这个恶人说客。但如今情势所迫,前厅喧闹声入耳,他们在这里呆不了太久,万一有人闯进来,谁都走不了,势必会变成大麻烦。
“绣绣”她说:“我们都是魔族,都是家族里最后的血脉。不管五色诏落到李钰庭或上官锦年谁手里,这天下都会血流成河,到时候不管是谁,都不会给魔族活路。”
花翻看着现在的绿绣,仿佛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有些哽咽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对他爱恨未了,不想出卖他。我也和你一样。”
“我之所以要和上官锦年作对,去找那封五色诏,这是因为我想找到那封诏书,然后毁掉它。”花翻语气平淡却很坚决。
烟红泪十分惊讶地看向花翻,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花翻寻找五色诏是为了家族使命。
绿绣的背影也吃惊地微微颤了一下。
“只有这样,我们魔族才有活路,才不用一直被天命绑着,不用被他们利用。” 花翻说。
“我告诉你们。”绿绣终于说,“不过,你们要向我保证,不要伤害他,拿到五色诏,就立刻毁掉。”
花翻松了一口气。
绿绣定了定神,缓缓说出一个地名来。
花翻与烟红泪对视一眼,默默记住。
夜风更加冷了起来,这院落也不是久留之地,花翻扶了绿绣站起来。烟红泪念了一个穿金石的咒语,不消多时,他们就穿过张家隐蔽的后院,来到后墙外的郊野,早有一辆马车准备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