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就跟上海大大小小的报纸一样,总恨不得生出八只眼睛,十六只耳朵,古的今的,前的后的,有的没的,所有信息都要一一搜罗,仿佛住在了黄埔江岸,不做个与时事接轨的新兴人,就对不起这气象万千的时代。
今天的晶报,挂在大街小巷的报摊上,红艳艳的头条格外触目惊心——《织女纺织厂惊天内幕,血手洗蚕茧,反被鳏夫污》
配的图都是一双双不成人形的手,还有那油垢如积的陈旧机器,而最醒目的,当属那提着裤子的怪老头,一个条件恶劣,待遇低下的纺织厂,还潜藏着如此色狼,时时威胁着女工们的安全。这样惊世骇俗的新闻,在软红香土的花锦世界——以文明现代自居的上海发生,无异于在人堆里丢下了一枚震撼弹。
一时间,大街小巷,皆是对织女纺织厂的非议,而家里的丈夫、父亲,已经不许自家老婆、女儿再回纺织厂上班了,顿时,平时热热闹闹的织女纺织厂安静了下来,只留下看门的老瘸子,又聋又瞎的不闻世事,仍旧坐着躺椅,翘着二郎腿咿咿呀呀的哼着戏文:“沦落他邦年日久,子胥复仇寤寐求,铁蹄展放气如斗,临崖我怎么把这缰绳收。戕害生灵施毒手,怎么不怕留下骂名千古羞.......”
混没注意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气势汹汹的从外头进来了。
为首的男人刀背一样高挺的大鼻子,正是斯兵赛罗德!
纺织厂的厂长名唤张瞎扎,上海话瞎扎是说这个人很能干,他不仅能干还脑子灵光擅拍马屁,过去曾是码头上跑单帮的,因会说两句洋泾浜英语,故而结识了几个美国人,又帮着些长三、幺二、花烟间的女先儿拉皮条凑对,故在中山路一代赫赫有名,后在给长三妓女柳如烟拉皮条时结识了美国富商斯兵赛罗德,便想尽办法抱紧了这棵大树,后听说罗德先生要在中国设厂,便毛遂自荐的推举了自己。
本来斯兵赛罗德瞧不上他一个中国人做厂长的,不过耐不住柳如烟吹枕头风,又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身边总得有个得力的当地人,张瞎扎这才如愿以偿的猴子戴帽——装成了人!
这会儿,张瞎扎见斯兵赛罗德怒气冲冲的进了厂子,便忙换上笑脸迎了上去,他身后跟着的是副厂长和他的怪老头表舅。
“张瞎扎,你这狗娘养的,我让你做这个厂长,是要你帮我挣钱发财的,现在倒好,出了这样的丑事,我的厂子要垮在你手上了!”斯兵赛大为光火,他本来肤色就白,这下涨的通红,倒像是厚厚的打了圈胭脂,与他高鼻大眼的男性形象颇为不符,两相对比,倒显得格外滑稽。
张瞎扎见他动了真怒,知道不好交差,忙一把拽过那怪老头,大骂道:“都怪你这老不死的,要你夜里看好厂子,你倒喝的迷迷糊糊,让人进来拍了那么多照片都不知道,这下可好了,全上海都在看我们笑话!”
这招祸水东引,用的是中国的兵法,可美国人不吃这套,斯兵赛罗德反手就扇过来一巴掌:“干 你 娘,你这老瘟生!我问你罪,你倒推给别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厂子,天天跟花街的妓女鬼混,你是干什么吃的,每月百来块的薪水真是喂了狗了!?”
这下张瞎扎知道,他是躲不过了,忙又扮出哭丧的样子,噗通一下就跪地上干嚎起来:“罗德先生,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我一定查出来是哪个毛小子搅得局,我上门灭了他全家我!”
斯兵赛罗德听到灭他全家,心里更是有气,眼下这情形,女工全跑光了,名声也臭了,花大价钱买的机器眼看就要打空摆了,就算杀了始作俑者,这损失也挽回不了。
“灭了他们是一定的,只是你得想想怎么让厂子的损失减到最小,若是厂子垮了,先灭的肯定会是你!”斯兵赛罗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
这张瞎扎在道上就是个根老油条,人跟他讲理,他跟人歪缠,人跟他歪缠,他跟人耍赖,总之,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脖颈。
见斯兵赛罗德威胁他,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罗德先生,您别着急,您细想想,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晶报的记者无缘无故上门,定是背后有人出谋划策,咱们一方面要重新招工,恢复生产,一方面要把这人查出来,给他来个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是!”
斯兵赛罗德听他这样说,想了想,又骂道:“还去哪里招工?难不成去收容所把那些乞丐,流浪汉找过来上工!”
张瞎扎谄笑道:“罗德先生聪明呀,对!就是收容所里的那些乞丐之流,他们命如草芥,随时就是一死,不如把他们拉过来培训培训,随便再给口饭吃,总之他们就是等死,不如临死前给我们创造点价值,实在人手不够,咱们还可以去孤儿院领养小孤儿,那些照顾他们的外国尼姑早就烦了,巴不得快点把他们送出去,我们只用找些假户籍,办些假手续,还怕领养不到?”
斯兵赛罗德见他这样说,不禁皱了皱眉,他虽然坏,但没坏到这种草菅人命的程度,可这张瞎扎,实实在在的是衣冠禽兽。
但眼下,除了张瞎扎想出的这馊主意,似乎也别无他法,便挥了挥手道:“那你速速去把人给我找齐,一周之内给我开工!”
张瞎扎忙拱拳哈腰道:“是~!罗德大人,小的立马去办!”
回到车上,斯兵赛罗德陷入了沉思,前段时间,他的确是唆使了工人游行,也的确趁乱低价收购了几家老纺织厂的机器,接收了他们的工人,可这些事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自问是天衣无缝的,如今遭人暗算,看来却像是寻仇的,招招都直取他要害。
“到底是谁!?”他冥思苦想着。
《晶报》的邱凤鸣肯定知道,可惜他入股的《善报》与上海本地报纸对打已久,现在要想拉拢邱凤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还有谁,能撬开邱凤鸣的嘴呢?
他真是头疼!
——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另一头,萼雪已在大中楼摆了一桌宴席,琳琅满目的好酒好菜,请的无非是邱凤鸣,他的助手小柯,还有江玄岳,一来感谢邱凤鸣出手曝光了织女纺织厂,二来则是感谢玄岳这个老同学给他引荐了这样一位有骨气,又有手腕的文化界朋友。
“邱主编,来,我敬你!都说雏凤清于老凤声,您的上一任领导张主编,可是常常在我们老爷面前这样夸你,当时我还好奇着,如今真见识了你的本领,可正应了那句老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呀!你们晶报,真是卧虎藏龙的风水宝地!”萼雪端起一杯葡萄酒,起身恭维道。
“哈哈~!谭夫人,捧煞我也,捧煞我也!我不过是尽了本分,您出谋划策,搬倒这黑心资本家,那才是做善事,积阴德的活菩萨!”邱凤鸣久在上海的社交场浸淫,故而说起话来也是格外动听。
“看~!我就说他极好的,论口齿,论才干,样样可都争在你上头了!”萼雪还不忘回头打趣玄岳几句。
“嗨!看人不可片面,赶明儿我也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你瞧瞧!”玄岳似激起了好胜心,不由吹起牛来。
“大事儿!?哈哈,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和谁一起去兰心大戏院看现代戏来着,你说的大事,可是这件事不,哈哈!”邱凤鸣指着江玄岳笑道。
“哦!?我说玄岳兄近来忙得很,原来是有了心上人呀!”萼雪捂嘴笑道。
“他这心上人,可是大有来头滴!”说罢,邱凤鸣摇了摇头,似乎欲言又止。
玄岳忙打断了他,笑道:“你该敬我一杯才是,往后,我扶摇直上了,一定不忘提携你!”
邱凤鸣听这话,倒红了脸,笑骂道:“还等你老弟提携我,你别急,就这两年,我就要坐上晶报报社的社长之位!”
玄岳又笑:“等你坐上社长,我怕都要蟾宫折桂做校长了!不过,你既夸下海口,那我当敬你一杯,祝~!我们邱主编,大展宏图!来!”
在座的众人皆起身敬酒,萼雪面上笑着,心里却嘀咕起来:“玄岳从来都不是好夸海口之人,今天怎么牛皮吹得这么大,难不成他结识了什么达官贵人,真要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