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还不似盛夏般暑热难耐,悄悄出现的片片乌云,遮住了正要大发余威的太阳,整个天空如同被墨汁涂染。凝望着天空,周小冬全身忽然被厚重的凄凉之意笼罩着,双腿也不自觉地发软乃至于抖动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太紧张的表现。
“大家都快点坐好吧”,听到王健这透出几分威严的招呼声,周小冬转过身,慢慢地挪向目的地——大发公司会议室。会议室的灯具此时已经全部打开,雪亮的灯光直泼下来,站在门口,屋内的场景可以尽收眼底。众人在会议桌的一边一字排开坐着,案发当天在公司的同事们已经全部到场,洪江和王文兵正在交头接耳,小声谈论着什么;李成和叶静两人靠得很近,彼此说着悄悄话,周小冬知道他俩是一对,只是碍于工作不敢公开,此时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林科则在不停地打电话,应该是正在联系新的工作吧;邢丽靠在座椅上,左顾右盼地看着其他人;而那个炫丽异常的李炫今天一改风格,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衬衣,低着头在玩弄着手机。面对着这些曾经的同事,周小冬可以看出他们的迷茫,郝大发死了,公司也不可避免地垮了,何去何从,已经是摆在大家面前共同的问题,带着同样的感觉,他在李炫身边悄悄地坐下。
“都静一静。”在王健的命令下,大家都停下了自己的活动,用一种疑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王健,好像要从他脸上读出一些信息出来。
“警方现在已经掌握了有力的线索和证据,能够确定杀死郝大发的凶手就是在座其中一位,”王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把各位叫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是想给这个人一个机会,如果现在承认的话,可以作为自首处理。请一定不要浪费这个宝贵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吧。”
王健的话刚一说完,整个屋子里就好像炸开了锅:“怎么可能?” “是谁?”“怎么回事?这怎么像演电影似的。”
在议论纷纷中,王健一言不发,仔细扫视着对面,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十分钟后,王健终于又一次结束了这种混乱局面。“怎么样,想好没有,如果错过这次机会非常可惜,说吧,我们真的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不要再心存侥幸了。现在坦承一切还来得及。我再给十分钟,好好考虑一下。”
此时的气氛与刚刚截然不同,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彼此都沉默着。周小冬的心情更是紧张异常,他希望这个人可以勇敢地站出来自首,而不是以被捉拿归案的方式结局。“怎么只给了十分钟考虑时间呢?那么短的时间,要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实在是残酷。”他一边在心里埋怨着王健,一边不时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钟在一刻不停地转动,他甚至可以看到里面齿轮在“嗒嗒”地互相咬合着,这声音是如此地急促,足以让人的呼吸停止。
“时间又到了。怎么,还是不愿意站出来吗?那好,在我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时,请不要再怪我不给他机会了。坦白吧。”王健在说话过程中故意又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的耐心也是有底线的,不要再等了,真的没有机会了,说出来吧。”
又是一段时间的静默,王健终于忍不住了,“那好,现在我真的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了。——林科,是你杀了郝大发,对吧。”
此时,所有人的眼睛全部聚焦在林科的身上,只见他那张白晰的脸因为惊愕开始透出血红色,面部肌肉轻轻地抖动着,嘴巴张得大大的,用他带有点女性化的声音恼怒地说道:“这还真是在演电影呢,王警官,你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是我杀了郝大发。”
“别再心存侥幸,”王健皱了皱眉,“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哈哈,笑话!你说是我就是我?我怎么杀的郝大发,你有什么证据?”林科突然站起来高叫着,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愤怒已经变得通红。
“是的,郝大发死的时候正好在中午十二点,那时的你们全部在丽彩饭店,都不在现场。但是你——林科,却通过一个极为巧妙的方式制造出了一个密室,就在这个密室里,你不在现场却杀死了郝大发。”
“哼哼,哼哼”,林科冷笑着,“我倒是很有兴趣听听我是怎么设置密室,又是怎么杀了郝大发的。”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王健直直地瞪着林科,“你先坐下,让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听。”
“愿闻其详。”
“杀死郝大发,你其实是早有预谋的吧。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很早就开始制订这个杀人计划了。也许,在你知道郝大发买下了这里,要扩大公司规模,正在招聘IT方面人才的时候,你就在脑子里形成了这样的计划。”
“我真的不明白,什么计划,你就好好地编吧。”
“当然,你去应聘了,而且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大发公司”,王健继续说,“到公司后,你以超强的IT业务能力和恭谨顺从的工作态度,很快获得了郝大发的赏识,他自然也就把公司的网络改造工程交由你负责。尽管郝大发生性多疑,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在这个遍布全楼的计算机网络里,为他埋好了绞索。而你呢,只等着时机一到,就给郝大发以致命的一击。”
“前几天,你们相约为邢丽过生日,这对你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你知道郝大发好色成性,而且特别喜欢在网上去诈骗女孩,你就让一个女孩和郝大发在网上聊的火热。案发当日,你特意安排她在郊区的一个黑网吧里和郝大发聊天,然后她在聊天的时候对郝大发的电脑进行了攻击,使郝大发的电脑系统出现故障。而此时,正幻想着和美女共度良宵的郝大发,怎么可以忍受电脑突然出现问题。他自然要找你去修理电脑,于是乎,你正式在这次案件中出场了。接到郝大发让你去修理电脑的电话后,你立即下楼,来到郝大发的办公室,在修理过程中,趁他不备,你用钝器猛击他头部,将他打昏。”
王健看了看林科,点点头,问道:“我刚才说的对吗?”
林科渐渐平静了下来,安然坐着,冷笑道:“嘿嘿,你说的谈何容易,我拿着钝器打郝大发的头?这可能吗?大家谁不知道,郝大发多疑成性,我能拿着一个钝器靠近他?还能趁他不备打他的头?这又有谁能相信?”说完,他扭过头来,询问似地左右看着。
“嗯,这一点是有些让人迷惑。首先,在各个监控镜头中都没有看到你拿着任何钝器或者硬物,所以你如果要打伤郝大发最大的可能是用他办公室里的某个物件,而郝大发屋里却恰恰没有这样的东西,甚至连个烟灰缸都没有。其次,正如你所说,以郝大发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让你拿着一个可以成为凶器的东西靠近他。所以,当初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结合当时的情境来看,那时的郝大发色令智昏,已经被即将到手的猎物冲昏了头脑,再加上电脑突然坏掉,焦急、恼怒等各种情绪冲击着他,那份多疑的心思自然减轻了一些;对于使用什么钝器的问题,也让我困惑了很长的时间,也曾经在郝大发的办公室里仔细搜寻过,究竟那间屋子里的什么符合钝器的条件呢?在排除了各种可能之后,只剩下一种东西,可以做到既给郝大发猛烈的一击,又让郝大发乃至警察都想不到?”
“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什么?”众人齐声发问。
“硬盘,是电脑中的硬盘,开始我也没有想到。”王健将眼光转向周小冬,微笑道,“人们看到硬盘,往往只会把它当成一个存储数据的工具,却忽视了它也是一个坚硬的东西,完全符合作为凶器的条件。”王健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包,取出一块沉甸甸的硬盘,推到林科的面前。“林科,这块硬盘是不是和郝大发电脑里的硬盘型号一样?嘿黑,拿在手里,真的像块砖头,以它的重量,如果猛力击打完全可以致人以死地,更何况只是打昏呢?为郝大发的电脑装上这样的硬盘,我想这也是你完美计划当中的一部分吧。以你的性格,你一定也仔细研究过使用硬盘打击头部的具体部位和力道,你真是一个精细至极的人。
你知道,如果硬盘受到这样的猛烈撞击,里面的机械装置不可能不受到震动,硬盘难免损坏。为了掩盖这一点,你只好把整台电脑都推了下来,并且把桌上的文件也丢在了地上,以制造出曾经搏斗过的迹象。你非常谨慎,一边退出房间一边清理脚印,在自己的脚印清理干净之后,才站在门口把文件扔出去。也许是有些紧张吧,你在扔文件的顺序上犯了一个错误,你把最上面的文件扔在了最前面,也就是最靠近桌子的地方,而把最下面的文件扔在了门边。这就让我们开始怀疑现场是伪造的。”
“你怎么知道文件的放置顺序。这种细节,你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林科睁大了眼睛,蓦地站了起来,直直地和王健对视着。
王健默然,没有回答。
“嘿嘿嘿”,林科环顾左右,慢慢地笑了起来,“你就直接说,哦,不直接编吧,我最后是用什么方法要了郝大发的狗命。”
“你别着急。下面我要说的才是整个案子的核心和重点部分。就在你打昏郝大发之后,把他放在了那张沉重的老板椅上,然后你转身打开网线接口的面板,从里面拉出你早就预留好的网线,一根应该是从椅子背后的孔洞穿过套在了郝大发的脖子上,两根分别把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捆住,剩下的一根则钩在了门禁的推杆上。这几根网线也都是经过你巧妙设计的,做到即方便打结,又保证牢固结实。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只要你在机房里,将网线的一头剪断,整根网线都可以被你抽回,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迹。在做好上面的这一切后,接下来你要做的只是在机房里那么用力一拉,郝大发就一命呜呼了。多么精巧的设计啊,我真是佩服之至。”
王健说到这里拿起了水杯,大口喝下一口水。看着对面一张张愕然的脸。他们正用迷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林科稍显瘦弱的身体。
“哈哈”,王健笑道:“你们肯定想要说,林科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更没有这个时间,对吗?这个完全不需要担心,因为这个活根本不需要他这个理工科的高材生亲自去做?它只需设定一个定时装置就可以了,省心省力。”
“那,他究竟是怎么做的呢?听说郝总死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左右,而那时林科可是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的啊。”洪江若有所思地问。
“你们注意到三楼机房里的发电机吗?把它改装成一个电动机,并且定时启动,对于林科来说,这会是一件困难的事吗?他只要先把时间设定好,当你们在丽彩饭店为邢丽祝贺生日的时候,电机自动启动,慢慢勒紧了套在郝大发头上的绞索,直至送他下地狱,而另一根则把办公桌上的门禁推杆向后拉动,从而形成了门禁已经在屋内锁死的假象,造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密室。从饭店回来以后,林科回到机房迅速剪断并抽回了这些网线。林科,你装在墙上的那个网络面板,是在哪里买的?经过这么大的折腾,居然没有损坏,质量真好。可能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吧。”
此时的林科已经悄然坐下,右手撑着额头,木然地看着桌上的硬盘。过了很久,才慢慢说:“你们打开过那个网络面板?”
“是的,面板下面是空的,而且可以看出,墙里的穿线管明显比别的要粗很多。想想还真是有意思,就在……”
“王警官,我不愿意再听你多说什么了”,林科突然大吼道,“法律讲究的是证据,难道你能就凭这个面板定我的罪吗?现场有我留下的任何痕迹吗?有我的脚印和指纹吗?没有吧,你们怎么和法官说呢?就凭一个有些粗的穿线管吗?”
“现场是没有什么痕迹,现场的脚印都被你清理完了,至于指纹吗?也许你根本就没有留下。”
“哦,此话怎讲?”
“你是一个工作态度非常认真的人,每次拆卸电脑都会戴上防静电手套。这个习惯我想公司里谁都知道,郝大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当你戴着手套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也就不怎么在意了。当然,这一点也只是猜测而已。而真正的证据,在于我们已经从机房里遗留的网线中提取出了郝大发脖子上的皮肤组织。案发后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当然还有着相当的自信,相信我们不会查到你的身上,所以这一大堆网线,你一时也没有处理。”王健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道,“林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此时,所有人都在紧紧地盯着林科,将疑惑、惋惜、惊讶、怨恨这些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感觉一股脑地向他抛去。林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脸上的肌肉抽搐成了一种狰狞而又恐怖的状态,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怨毒的目光直刺王健,仿若一个可怕的怪物正在从这个柔弱的躯壳中破茧而出。“嘿嘿,嘿嘿,嘿嘿”,几声尖利的笑声从林科的嗓子里窜了出来,这笑声让周小冬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到底是棋差一着啊,是的,当时我也是太紧张了,只想着让你们早点发现尸体,可以更精确地判断死亡时间,没有处理好网线的事情。”
“这么说,你承认郝大发是你杀的了?”
“哼,他郝大发死有余辜,他……。”
林科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洪江大叫道:“你这是为什么?郝总那么器重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帮着郝大发做过多少坏事,你心里应该清楚的很。”林科一脸鄙夷地看着洪江,又转过脸来正视着王健道:“我想你们已经把硬盘里的数据恢复了吧,看到了什么?”
“我承认郝大发的确是个畜牲、败类,但这绝不能成为你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
“哈哈,你们警察的话永远是那么冠冕堂皇,你知道吗?在硬盘里面的那些录像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郝大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他的发家史充满着血腥和残忍。为了钱,他可以采取一切非法的手段,他巧取豪夺,不惜把人活活逼死;他昧着良心,甚至可以谋财害命,他……。”
“林科,郝总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啊,好,即便他做过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是在干什么?替天行道吗?”洪江高声道。
“洪江,你住口,你们做的这些肮脏事,还怕让别人知道吗?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还记得十五年前的毒牛肉事件吗?你还记得因为这件事而死去的那对夫妻吗?嘿嘿,和我有什么关系?”
洪江顿时停止了对林科的质问,整个身体和五官都好像被冻了起来,呆呆地盯着林科,僵直地站立着。
听到这里,周小冬拼命回想着本市所有关于食品安全的新闻,隐约记得十五年前好像有一对夫妻因为吃了添加亚硝酸盐过多的牛肉食物中毒双双毙命的事,但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也只是听父母在饭桌上说起而已,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难道林科和这对夫妻有关吗?或者干脆是他们的……?
“不错,你可能已经猜到了。”看着呆若木鸡的洪江,林科冷笑着说,“我就是他们的儿子,十五年前,郝大发还只是一个食品作坊主,今天你们可以想像出来,以郝大发的为人,他做出来的食品会是什么样的?不,那不是食品,是毒药,正是买了他做出来的毒药,我的父母才死于非命。那天爸爸妈妈带着我买那块牛肉,是要给我祝贺生日的,可我正是在那次生日的午餐中,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林科仰面长叹,哽咽着,强忍着悲愤继续说,“那个罪魁祸首郝大发,不但逃脱了应有的制裁,反而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大企业家,真是苍天无眼啊。后来我被外地的亲戚收养,那时我就发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让这个恶棍受到惩罚。不管我在中学、大学还是大学毕业以后,我都一直在关注着郝大发,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看到大发公司的招聘广告,我明白多年以来的报仇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听到这里,王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很同情你,也明白你的痛苦,可是你这样的复仇,这样的结局,是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希望看到的吗?他们愿意让他们钟爱的儿子,成为一个凶手,一个杀人犯,甚至被判死刑吗?”
林科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满脸的泪水中,他笑着说:“凶手?杀人犯?是的,我杀了郝大发,我是凶手。那郝大发呢?像郝大发这样的黑心商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凶手?又有哪一个不是在谋财害命呢?苏丹红、毒大米、三聚氰胺、病死猪肉,你、我以及在座的各位都在被他们一点点地谋杀着。正如我把绳索套在郝大发脖子上慢慢地收紧一样,他们也在用食品做成一个套放在我们的脖子上慢慢地拉着,而更为痛苦的是,我们明明知道有这么一个套,也不得不任由它勒得更紧。还有比这更可恨、可悲的事情吗?哈哈,哈哈。”
在林科近乎发狂的笑声中,周小冬突然感到一种刹那间的绝望,这种绝望不只是林科的,也有他自己的,不仅是对食品安全的绝望,更是对人性贪婪的绝望。他看了一眼王健,从那悲凉的眼神里,他知道王健也有同样的感受。
王健默默地注视着林科,看着他笑,听着他哭,感受着他的仇恨,思考着他的控诉,直到他没有了一丝气力,瘫软地坐下。
“你能告诉我,你的帮手是谁吗?”王健一边从桌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给林科,一边轻轻地问道。“就是在网吧里和郝大发聊天的那个女孩。”
林科抬起头,看着窗外路灯下刚刚下起的小雨,平静地说:“这,将是个永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