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疆，有一座叫喀拉木的小镇。
从喀拉木向西走二十公里，尽是一片灰茫茫的戈壁。地上看不到一棵树、一根草。白天太阳热辣，天上看不到一朵云，偶尔有，也是灰扑扑的一小朵。
傍晚，昏昏的日头栽进西边沙海，天空染成一片压抑的深咖，沙尘裹挟着碎石飘飞乱打。
绵延的地平线蚕食着残留的霞光，天际的黑暗在向上蒸腾。
沙海腹地传来神秘的沉鸣，如同远古部落的吟唱。循声远望，低眉颔首、面色阴郁的古老神灵露出一角头颅低声呢喃。
沙丘之上，沧桑的骑士勒马而立，扶羌笛而思故人。
走进看，原来是一群嶙峋的风化岩。
忽地狂风四起，一片驳杂黄土飞扬直上，遮住整片了天地银幕。
天彻底黑了。
一轮巨大的银盘悄然挂上夜空，将沙地染成一片淡淡的银白。
一望无际的莽莽沙原，如沉睡着的巨人脊背，静谧厚重。晚风轻抚巨人的背，将沙尘拂去，露出一条灰白的脊骨。
那是一条公路，好似汉家大将的阔剑，横在西北大漠之上，直指天狼星。
就在这辽阔的奇景中，一点灯光突兀地出现在公路旁。
一座老木屋，一个草棚，一只瘦驼子，一盏昏灯，和一个叫做阿达的迟暮老人。
很久以前，这里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丝路上一个重要的站点，被往来的中东商人称作“喀拉木的蓝宝石”。从那时起，阿达的祖先就在这做客栈生意。
后来，水干了，树死了，人逃了，只剩下阿达的祖先守着这条路，为往来的行者提供水源和方向。
客栈塌了又建，历经沧海桑田，仍和几百年前保持着一样的位置。
三十岁时老阿达从阿爸手里继承了家业，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平时靠给兵卖点东西做营生。
个子不到一米六的阿达驼着背，踮起脚颤颤巍巍地在门口挂起一盏油灯。
油灯浑浊老旧，在呼啸的风尘中，火光明灭不定，但却是周围十里唯一的光源。
做完这件事，阿达一天的工作就已完成。
沙漠里的夜晚冰寒入骨，老阿达坐在屋子里，紧着身上的袍子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屋子里也很简单，几排货架，一个柜台，里面摆着张简单的架子床。
满头银发的老人就坐在床上，聆听着窗外的沙漠之音，回忆着寡淡而单调的前半生。
狂风把他的房子压得“嘎吱”响，他的驼子不时“嗷嗷”地叫几声。
阿达紧闭着嘴，感到肚子不舒服，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
老阿达想，自己毕竟是老了，肠胃也变得不好。
“叮铃铃——”
门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阿达忽地睁开眼睛。
门半开着，许久不见动静，只有西风一阵一阵地把沙子送进来。
忽地，一只靴子伸了进来。
接着门猛地一开，狂风像疯狗一样跳进来，把屋子内的东西掀个七零八落。
一个高大的人影低着头，塞了进来，他的影子盖住了整个房间。
“阿达，来两包中华！”
那人发出金钟一样的声音，一边把地板跺得轰轰响，斗篷上的沙子一震，纷纷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隐隐间露出迷彩的军装。
阿达忍着腹痛，眯着眼笑，从袄子里伸出皱巴的老手，熟练地从柜子底下掏出两包红色包装的烟盒，操着一口本地口音问道，
“出外假啦？”
汉子把斗篷脱下放在柜子上，露出一身黄色的迷彩服，脖子上靠着两枪两拐。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盒，倒出一根烟，然后把烟盒揉做一团，另一只手掐着烟放到油灯里。
汉子一口气把烟头上的火苗吹灭，塞在嘴里吸了一口，屋子里顿时飘荡起袅袅的烟气。
汉子的脸藏在烟雾里，惬意地说道，
“可不是嘛！烟快没了，舍不得抽，可把我给憋坏了！老阿哥，咱这有酒没有？”
阿达说道，“你们，不是有纪律不让喝酒？”
汉子抬头一笑，沙子就从帽子下的头发缝里渗出来，他说道，“哈哈哈，老阿哥，你不用担心！我就在这喝一口，不带回要塞！”
老阿达一听也放了心，从柜子底下搬出一尺高的瓦罐，拔掉塞纸，酒香一下子溢了出来。
阿达解释道，“刚从镇子里进的好酒，劲挺大。我去给你拿个碗。”
汉子“哈哈”一笑，“不用碗了！”
他一手抱起罐子，抬起头。
“咕咚，咕咚”。
汉子的喉结像是车轱辘一般，在脖颈间左右滚动，顷刻间一两斤的烈酒就灌进了肚里。
汉子的脸上有点点晕红，爽朗说道，“不错，不错！这酒不错！老阿哥，结下账来。”
汉子把钱按在柜子上，把斗篷一披，开门就要走。
突然。
“轰！”
像是一柄大锤重重地锤在耳膜上。
窗外，天地间忽的一片白茫。
汉子吓了一跳，“妈的，怎么打雷了，这地方也能打雷？”
老阿达静静地站在那里，浑浊的老眼中忽的闪过一道血丝，浑身痉挛地颤抖。
老人忍不住张口喊住汉子，“等等！”
汉子刚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怎么了，老阿哥？”
汉子回头一看，老人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呆滞地眺望着前方，眼珠子一动不动，跟电脑当机似的。
“老阿哥？阿达？”
汉子伸出大手在阿达面前晃悠几下，老人没有反应。
他皱了皱眉，去探老人的鼻息。
老人突然回过神来，脸上的肌肉强行牵起嘴角，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他抬起僵硬的手，指向柜子。
“你，还有，东西，没拿。”老阿达逐字说道。
柜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汉子揉了揉眼睛，一封金色的信函端正地放在那里。
‘刚才有这东西吗？’汉子心里感到疑惑，他拿起信封一看。
“王淼亲启”。
他倒是有个战友叫王淼。
这边没有手机信号，家里捎信来也是正常。
汉子把信揣到怀里，笑着和老阿达说道，“老阿哥，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僵直地杵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汉子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开门栓，临走时嘴上还挂着笑容。
……
老木屋里，灰黄的油灯中，火焰扑腾扑腾地升腾，在墙上映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只虫影从人影中飞出。
虫子飞到墙上，流下一道温热的鲜血。
老人僵直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干呕了一声，肚皮奇怪地隆起。
他猛地一仰头，一只虫子从眼眶里爬了出来。眼眶里面已经没有了眼睛。
一只从鼻孔爬出，一只从耳朵钻出。
四只、五只、六只……，虫子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
月辉静静地洒在木屋的棚盖。
老木屋里传来“嗡嗡”的声响，屋子颤抖着，好像癫痫病人发作时的症状，忽地顶部炸开一个大窟窿，从洞里涌出一阵浓密的“黑云”。
那黑云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奔向了东方的小镇。
……
汉子一口气跑了五六公里，扶着膝盖喘着粗气。
回头一看，已经见不到小屋的影子。
汉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理了下身上的行装，埋着头继续行进。
然而，就在汉子的脑后的发梢，一只长相怪异的小虫子，死死地扒住了头皮，悄无声息地在汉子的脖子上开了个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