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混沌着风和潮水之声,野鸭的嬉戏穿过了芦苇丛……
我睁开疲僵的眼皮,身体好似浸在水里一般轻,我舔了舔干疼的嘴,迷迷糊糊的,一只褐色的野鸭向我游过来,它的长长扁扁的嘴啄了两下的额头,便惊吓似的游走了……
鸭子嘴硬,啄的我的脑袋很疼……我疲惫的向后一仰,清凉的石头做了枕头垫在我头下,同时,一个奇怪的女人一张奇怪的脸也映进了我的视线……她淡黄色发白的混金丝广袖长衫垂在我身边,白色丝缎里袍裹着一条繁复精绣的腰封,繁复云纹是我从未见过的,更别提里面包裹的更繁复而奇怪的东西了……不过其中镶嵌着不规则的明珠,我仔细数了数,应有九颗。最奇怪的是她的脑袋,长着两只宽大的干树枝一样的角,角弯去身后,若要竖起来,比她的人还要高,这样瘦弱女人,这样庞大的角,她是如何承受住的,真是奇怪……她的眼睛被淡黄色的柔纱蒙住,纱绕在她脑后的角支上,长长的两条,随风飘舞……
我一定是没在人间,否则,怎会见如此奇怪的……不知是不是人的东西……
“盯了我许久了,该是清醒过来了。”
她说话了!声音沉稳冷静,不紧不慢,说的还是人话!她……她是人?
我一激动直起身子脚底一滑淹进水里……在清透如无的水中,我喝了几口水,压抑窒息感袭来,这是趋近于死亡的痛苦……我还活着……我兴奋至极,如重生一般,此刻那如梦如幻模模糊糊蒙在身上的蒙在脑海里的薄雾才算彻底消失,我兴奋的随手抓住一条淡黄色的轻纱,而后顺着它爬了岸,晨光熹微,褐色混着灰白色的碎石头铺在河滩上,远望小河静流平野,山崖如乌云铺在远天,树林绿影婆娑,树影几乎都融成青雾在远处不来不去。近看水清如无,鸭鱼飞跳,芦苇丛丛,绿紫色的芦花初绽花苞,招来微风风干它的湿重感,天上薄云飞蓝,鹰索长空,脚下的石子硌脚,微疼,这感觉蔓延皮肤每一寸,我兴奋的想告诉所有人,我曾面对死亡,不敢回溯遗憾,谁知老天怜悯,我仍然活着!
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却在背后冷冷的说了一句:“臭小子,把衣服穿上!”紧接着,一身红色衣裳被丢在我头上……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眼看到了赤裸的双脚,我竟一丝不挂站在河滩上许久了,我抓过衣裳赶紧套在身上,衣裳前侧拥出一个大包,后侧又薄的几乎透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款式,做一层右一层的,叫人怎么穿!我脸上红的发烫,心里急的要死,身上的汗一个劲儿的往外冒,身上汗湿,衣服更加难穿了……
女人可能是觉得我手足无措让她更为尴尬,她不耐烦的说道:“你把里衬和外衣穿反了,我不看你,你慢慢穿吧。”
我红着脸,赶紧溜去附近的芦苇丛藏起来,我向周围探了一圈再无别人,心才慢慢放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把刚刚的尴尬与难堪都吐了出去。我开始仔细的揪起衣裳,慢慢的穿。以前在宫里,倒也穿过好衣裳,懂些衣裳的穿着规矩,若不是刚刚我慌乱无状,才不会让那女人看这笑话……我一件一件套上这红的发黑的衣裳,这布料柔软若胎发,暗香若落花,隐隐约约也有些金丝织在里面,只是及其的细致,挡住些光,它才可隐隐约约发出光来,这光热热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布料……
我穿上如晚霞般的外衣,蹬上裹在衣服里的黑色鞋子,一时间竟然宛如新生一般……这个女人莫非是九天神女来挽救我的?见我混的太苦,给我一个一身新衣裳,一个新世界,开启一场新生?我又开始兴奋起来,如同刚刚知晓自己还活着一样。真好,赚大了。
我跑出芦苇丛,穿鞋比光脚轻快许多,身上也不疼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被郎中用竹鞭子打的皮开肉绽的伤竟然都没了……我跑到那个女人面前,低头又打量了一下自己,那薄透的外衣如云朵一样轻轻飘动,仿若我穿的不是什么衣裳死物,而是一件活物。
我一激动,抬头惊异的对这个女人说:“你是来救我的神仙吧?”
那女人面对着我,淡黄纱下,她的眼睛暗沉沉的,读不到任何东西,我注视着她,等一个答复,突然她抬手抽了我一巴掌,瘦弱细长的手指打人还挺疼,我捂着胀疼的脸颊,抬眼小心翼翼的看着她。这一巴掌让我激动兴奋头脑发热顿时冷静下来……
“你倒是有志气啊,跑进王宫当太监!龙川,月鼓,甚至那些蛮夷小国都没有进宫男子净身的规矩,偏偏漠邦有这下三滥恶心的条例,你就偏偏往里面钻!”她叉着腰咬牙切齿的讽刺我,厌弃我,最终落在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里……
这是什么人啊,她仙气飘飘充满了神秘感,为何骂我的时候像个市井泼妇,一点仙气都没有。
我背过身,不想理她,骂我昏头进宫当太监的不止她一个!当初我都快饿死了,做个普通人大浪淘沙被碾碎成粉末,还是进宫好吃好喝低头夹着尾巴做人,我有我的判断。我生在了漠邦,那里的卫氏王族世袭了十三代,都快坐吃山空了,巫师都比一个帝王有本事,那巫师甘愿处在帝王之下完全是由于自我身份的自觉。强权之下,苍生如土。富贵荣华安逸都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圈外之人这辈子难以望其项背,或者干脆的说,一点机会都没有……苍生赖以生存的东西都被少数强权者掌控,那生死不就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吗……我不想被掌控,为了活着,像个人一样,我只能拿我身上的东西去换取一个击破强权与苍生的壁垒……只是少年意气,单纯的以为只要进了这个圈子就能有一个机会,进去了才知道,金殿玉床,天造城池,机关如神,卫氏王族十几代基业,即便至今衰微,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人生让人死。通国之内,无可用之人,勇敢者没有一个……也对了,连吃饭都快没有力气的百姓,哪有什么雄心壮志?就像当初进宫前的我,填饱肚子才是本能,甚至是此生唯一的目标,街上的虎背熊腰壮如牛马的巡兵一脚就能把我踩死,我还有什么雄心壮志……
我不理会那个女人,自己溜到小河边坐下。一声不吭。她讨厌我一字不说,跟过来又打了我一巴掌,而我就默默受着,毕竟是她治好我的伤,给了我衣服,救了我一条命。有些事是自己的事,没必要同别人讲起,就像飞鸟淹死了,鱼还怨它不会游泳一样,没必要说,没必要争执。
我用余光瞥见站在我身边的女人腰上挂着一柄银丝卷成鞘镶嵌着白色宝石的匕首,我抬头问她:“我想用一下匕首可以吗?”
女人略微惊异的看向我,她的树枝一样的角逆着光看,就像光芒被割裂的黑色缝隙。大费周章骂的口干舌燥的她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对我说什么了。她扑通一声坐在我身边,我的目光随着她动而动,平静如初。她大概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生气吧。
她坐下来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向前爬了两步,低头在河边饮水,饮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着她的背影,白色的骨头脊骨骨节裸露在衣裳外,鳞次栉比银色刃从第一节脊骨开始,一直镶嵌到最后尾骨上,每片银色刃上都镶嵌着通莹的明珠。
她坐在河边,纱衣漂浮在清澈平静的水上,她一直背对着我,我也没有追过去看见她。
突然她把腰上的匕首解下丢给了我,我起身把匕首拾起再抬头,她已经消失了……我跑去水边,水底只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和来来回回一惊一乍的鱼。
她大概是对我失望了,不回应她批评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
她大概是与我妥协了,她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她不后悔她对我的说教,只是这些说教没用罢了。
哪里来的神仙下凡骂我一顿,又被我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