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黑暗的地方不适合休息,这话乍一听挺好笑的。
不知是因为走了一整天过分疲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原本已经醒了的艾米莉娅又昏昏沉沉地几次睡过去,就像被黏在了梦里。
“你再这么睡,我就得背着你了,”像扛麻袋一样扛着艾米莉娅的尼禄则与往日并无二异,“你知道我现在的姿势就像个运货的人贩子。”
“……不也挺好的吗……”艾米莉娅半睡半醒地晕乎乎趴在尼禄肩头,也不知道是真听见了还是在说梦话,“你就当我是一团棉花……”
嗯,热带作物,尼禄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离初入森林已经过去一天,前路似乎只有苍莽的一片暗绿,无穷无尽的白蜡树即便喝了夜视药水也令人感到绝望般的头晕目眩,也不怪艾米莉娅会醒不过来。
下雨天阴的时候人也总爱睡懒觉,更别提他们是沿着河走的,哗哗的流水声对于助眠再合适不过了。
“我倒是无所谓,”尼禄空出的另一只手也没扶着手杖,而是拿着艾米莉娅的帽子,防止被树枝刮走,“但你要这么一直趴着,肚子就得被硌青了。”
“……呼……”
“双极。”尼禄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个姿势抱着她,顺便把自己的肩甲装回去。
“叫我干嘛?”双极莫名其妙,“你都叫不醒她,我能叫醒?”
“那就和我没关系了,”尼禄隔着斗篷将一时难以适应黑暗地带的艾米莉娅轻巧横抱在臂弯里,“我得注意警戒,不能分心注意时间。”
“你当我定时闹钟吗?!”无实体的神使气急败坏。
“我认真的,”尼禄说,“等下你跟着她。”
“啊?”刚想臭骂这家伙一顿的双极一愣,“怎么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解决,不方便带上你,”在确认艾米莉娅不会摔下去后,尼禄分出一只手掀开长袍的披肩,塞进一块异形的厚实甲片,“而且你能听懂古语吧,正好给她做个翻译。”
“就算我能听懂一部分,”双极还是不能理解,“第一百二十一层面过去流行的是双语言系统,你说的祭祀语要是不翻译成基本语法,我根本听不明白啊?”
“别担心,他们说的是基础古语,”尼禄早就料到这一点,“祭祀语是主持仪式的高级神职人员专用的,他们能理解,但是不会说。”
“呃……”双极意识到什么,“所以你为什么会,你不是说你和你母亲没见过面么?”
“我有一位神奇的老师,抛开人品不谈,他懂的还挺多的,”尼禄估摸着时间,“好了,把她叫醒吧,不出意外他们应该快来了。”
“谁啊?”艾米莉娅在双极回复前睁开翠绿的双眸,又眨眨,好像在纳闷自己为什么看不到东西。
“部落的酋长,或者首领和长老,”尼禄并不惊讶艾米莉娅的突然醒来,“你的夜视药水在左腰挂着的水壶里。”
“那你倒是放下我啊。”意识到原来自己没瞎的艾米莉娅松了口气,她睡糊涂了。
“你腿不麻吗?”
“……”
艾米莉娅从腰包里抽出法杖扔到半空,蹬着尼禄的胳膊踉踉跄跄地爬上去,好像他的臂弯有多难受一样。
……肌肉线条加护甲的硬度,可能真的很难受吧。
“也就是说你要把我一个人扔给一个对我来说语言文化完全不通的族群?”坐在法杖上的艾米莉娅看起来好了一点,“我不会遇到什么吗?”
“你在害怕什么,”尼禄不以为然,“你我在他们眼里长得比我们眼中的他们怪多了。”
“不是说这个,我还没怯懦到连独行也要担心,”艾米莉娅道,“你说你有必须要自己解决的事情,那怎么保证这不是调虎离山呢?”
“保证不了,”尼禄坦白,“但我想你未必会比我弱,至少保护自己不成问题。我无心关注你的小秘密,所以这是最好的方案。”
“不不不,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怎么想也会优先挑我下手吧……”艾米莉娅吐槽,“有软柿子不捏,谁啃你这块硬骨头啊?”
“不会,”尼禄唯独这次很笃定,“他们知道必要时刻我会把你当消耗品扔掉的。”
“……我才刚有点喜欢你,别这样。”
“那再好不过了。”
尼禄停下脚步,他听见强有力的心跳。
战矛锋利,皮甲厚韧,除却为首的五名长者,更远的地方还停留这一支以跪礼迎客的至少二十人的卫队。
“(第一百二十一层面古祭祀语)报上名来。”手杖交给法杖上的女巫,来自三百年前的神使正躺在里面。
“……(第一百二十一层面古祭祀语)无光氏族族长,天瞳比卢奥喀,殿下。”
……
古神信仰教派其实是一个笼统的总称。
古神存在虚无,数量渺茫,分类众多,常规层次上的一神教或多神教并不适用于统一这种信仰。
“天瞳”伦萨伊拉法,“全知全视之眼”拉穆夏尔眷族中的旧日神,哪怕在现代整理完备的古神记录图鉴中,这名旧日神也只占了后半本书某页篇幅的一角。
艾米莉娅骑着法杖跟在卫队和族长带领的诸长老后面,那根花纹精细繁美的加长手杖被抱在怀里,感觉就像抱了一把拆迁用的大锤子。
“我现在尴尬得不知道看哪,”双极在她这,这说明哪怕独自离队的尼禄就这么跑路,她也毫无办法,“话说我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来着?”
“你欠了他好大一笔钱,这辈子都还不上的那种,”双极好心提醒,“所以签了卖身契。”
“那我要是直接飞走,他也抓不住我吧,”这种时候艾米莉娅反而自我安慰起来了,“他忙着呢。”
“是,能让他必须一个人才能抽出手收拾的家伙,万一有第二个盯上你你就完蛋了,”双极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飞得能比这些原住民快。”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你让我怎么盼,我是不介意和你一起当共犯,”双极属于是看开了,“我亲眼见过那小子几招砍掉了厚土神鲁达伦斯的头,叫他忌惮的那得是什么人啊?”
“我之前在公会里听说过一点,”艾米莉娅想起什么,“他是因为叛国罪被处死的,好像是蓄意谋杀了军队里的哪个高级干部……”
“有战功的皇子由于杀了个大头兵被判死刑,”双极点点头,“很合理。”
“那我就不清楚了,”艾米莉娅说,“他有战功吗?”
“你看他那样,能没有战功……?”
“……也对。”
背后嚼人舌根并不是好习惯,不过艾米莉娅对尼禄的了解也就那样了——高战力、学识渊博、古神裔、出身贵族,资产的雄厚和仇家的数量不成正比,她甚至一度怀疑他和自己说的都是谎话,真正的尼禄?拉穆夏尔就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公子哥。
……不过那张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沧桑货真价实,她认识那种疲惫感。
领路的族长突然停步,将几棵长势明显不正常的树干生生扒开,为艾米莉娅让开位置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跳下法杖的艾米莉娅很是乖巧地钻了进去,她别无选择。
然后她看到文明。
……
宽大的神父黑袍解下,衣架表层的复合机械纹路拼组出框架般的形状。
“……我都把她支走了,”如爪的手甲从空间的黑红裂隙内抓出类似某种折叠结构的盾形金属锭,“你再不露面,我就回去了。”
“我就站在你前面,”回应他的声音平稳,祥和,像是隔着一层什么罩子,“看来你是真瞎了。”
“不然呢,”金属锭背部的嵌口与导轨的框架纹路拼合出清脆的交碰声,“你不能指望一个目睹过地狱的人还见得了光。”
“我希望你明白,直到这一刻我也在期盼着你能告诉我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或是处于怜悯,或以为还有谈话的余地,对方并未阻拦尼禄的举动,“你仍然有最后的机会,我的朋友。”
“啊……真可惜,我可能要辜负你的好意了,”在魔力的激发下,金属锭自发拆分成数组彼此紧密咬合的沉重甲片,沿固有的轨迹逐渐覆盖巨像的整个上身,“亨利是我杀死的,也是我给殒星下达的解散命令,一切因我而起,否则你也不可能追我到这。”
“……我在期待些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是一声苦笑,“你明知道把你引上这条路的人早就抛弃了这份信仰,而你追随的脚步也永远倒在了那个冬夜,暴君的荣耀早已被封存在了冻原的风雪里,结果你连向我辩解都不屑?”
“你会成为下一个我,伊凡,伊凡?埃诺达耶维奇。”
战裙的衣摆滑落,以同样原理分解重组的护膝铁靴拼作下身的甲胄,半盔式的面具与护颈卡死,苍白的发辫因魔力的激荡而散开。
相对的剑尖搭作一处,甲胄体型相近的二人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般各执一锋。
“……(第七层面古语)去死吧。”
暗银的遮面盔下,伊凡?埃德蒙已经明白再说什么都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