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阴影无声将索拉吞没的时候,没人知道那沉默的巨人是何时以三名圣骑士都没能察觉到的方式悄然出现在那的。
简朴的深黑色神父皮袍映不出午后的日光,也无法遮掩住接近两米五的身高下那只能被称为魁梧的体型。
同样不着刻意修饰的腰带将这具或许已经抵达了人形生命极限的躯体分出别致的上下两个部分,流露出一种独属于人体和肌肉的美感。
尽管相比人类,以布蒙眼的他更接近一尊巨像,一尊天神的巨大石雕。
……威压,或是高位者对低位生命天生的睥睨。
无论哪种,人类的语言中都将其描述为“压迫感”。
时间失去意义,短短数秒,仅是被阴影笼罩的索拉开始喘不上气。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身为神旨教廷一阶圣骑士的自己心底为何会没来由地产生这般恐惧,以至于他对至高神和教宗的信仰也因而动摇;
他不明白,三百层面在他之上的人应当只有教廷的十三护教骑士,这尊巨像从何而起,又是为何而来;
他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开始自我怀疑,分明只是一道阴影,却让他由衷体会到了灵魂和精神层面的威胁;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
“……明白了吗?”
声音低沉压抑而过度沙哑,宛若恶魔的呢喃。
冰凉的锋利手甲于时间的裂隙中搭上索拉的肩膀,瞳孔在骤缩后涣散,他的七窍有血流出。
结作蝎尾长辫的及腰白发已经足以证明巨像的身份,而施暴者失去反抗能力的当下,这头长发便是另外两名乔装成普通冒险者的圣骑士的噩梦。
巨像挪动脚步,阴影随之移动;重新沐浴阳光的瞬间,历经地狱与黄泉的索拉眼角垂泪,宛若新生。
修斯曼并非洞察真相的另外那两人,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令天空也为之屏息的背影,他认识那个背影,只是对方分明不该出现在这。
“修斯曼?阿托勒姆,对吗,”巨像并未回头,却清晰地念出了红发男人的名字,“虽然很唐突,我需要和这几位先生聊点事情,麻烦您带着您的小朋友暂时回避一下。”
“……当然,如您所愿。”
“……大公。”
别有意味的称呼同时脱口而出,一方是可敌一国的高位古神裔,一方是凌驾返俗的护教圣骑士,但不管哪一方,他们都没忘了那份理所应当的敬意。
“你们好像并不奇怪我为什么还活着。”但这句话只是对那两名没有着甲佩剑的虔诚信徒说的。
“如果是您的话,我们有理由相信您杀死了死神,”其中一名骑士欠身行礼,“向您致敬,大公。”
“那么,你们就该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巨像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度超过一米九的大口径重型后膛铳,“别试图向我展示你们无畏的信念和勇气,你们不配。”
……
尼禄?奥恩伊德,这是巨像过去的名字。
在政变尚未发生的年代,他曾是遥远的那片冻土最锋锐的剑与此世代最坚固的城墙,他的使命并非是发动或参与某场特定战事,而是震慑那些企图染指其国度的居心莫测者。
……以及在必要时刻,出面改写历史本身。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皇族的身份与骄傲仅是过眼烟云,如今姓氏被剥夺的巨像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尼禄?拉穆夏尔”的旅者,一个被理想和现实催促着再一次踏上旅途的平凡之人。
公会一片死寂,这些乡野的冒险者不会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有那么一刻,被水银包裹般的凝滞感让他们确确实实以为自己再没法醒来。
“借一步说话,大公。”修斯曼和他们不一样,他明白对方不会做无意义的举动,出现在这也绝非偶然。
更重要的,他确实帮了自己,而这是一个契机。
“带路吧,先生,”巨像没有拒绝这一邀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一层面,三百层面西南部最边远偏僻的国度之一,如果说这片土地还有什么价值,可能就是它在战火中残余下来的成神路遗址和独有的古神信仰了。
至少在二十余年前,这里还有属于自己的文明和王朝,但一切都随着一场侵略性质的战争而被历史埋没,而曾统治着这片大地的玆洛尔沁皇室最后的一部分血脉,则就坐在修斯曼的对面。
——但这里并不是巨像的故国,巨像和这片土地的关系源于他未曾谋面过的生母;同理,他的荣耀并不属于这个国度。
“所以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会客室唯一的门反锁,虽然不这么做也没人敢来偷听就是了,“毕竟根据第五层面发出的讣告,您两个月前就已经……”
“诸神无权带走我的灵魂,”桌角摆着一张属于巨像的面具,一张覆盖着繁密抽象花纹的、没有眼孔的半盔式金属面具,“死亡只是脱身计划的一环。”
“这么说,塔克文殿下的政变也?”
“抱歉,修斯曼先生,”巨像浅浅一笑,“我想我们没必要细谈这件事,您有求于我,不是吗?”
“……感谢您的大度,”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的修斯曼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畏惧的并非尼禄·奥恩伊德本人,而是是来自北境风雪中的那份不灭的种火,“以及您对我同伴的救助。”
“无妨,”巨像不以为然,“如您所见,我们同为古神裔,一点小事,不成敬意。”
“也许作为遗血公会的负责人,我可以为您在第一百二十一层面的旅程提供一些便捷,”修斯曼不敢在谈判桌上和奥恩伊德皇室出身的人拉扯,他太清楚这个家族对自我利益最大化的掌控能力了,“只是近段时间在清洗者合约的接连围猎下,公会的运转不是很顺利……”
“尼禄·拉穆夏尔不过一介旅人,钱财对我辈而言绝不比一位可靠的盟友更有价值,”但巨像没有提到自己的本姓,而是选择了和大多数古神裔一样的化名,“请您但说无妨,积蓄尼禄还是有一点的。”
“我代表公会的十名成员向您的慷慨致以谢意,”修斯曼心底略微放下心,看来关于这位皇子为人慷慨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及时转移的预备据点,以防止合约和教会的突袭对我们十数年来组成的体系造成无法快速恢复的打击。”
“那么就这座公会如何?”巨像甚至没有犹豫。
“……呃?”
“我在这座公会建立之初为会长和镇子远程提供了大约百分之八十二的出资,”巨像的语气很是平淡,却丝毫不妨碍修斯曼的惊愕,“既然有三名圣骑士已经带走了消息,想必在短期内他们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势力过来犯险了。”
“您……您真的很富有,”修斯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建立一座这种规模的公会究竟需要多少金钱和人脉网络,而对方竟然显得毫不在意,“请您收下这个,至少能够保证您在第一百二十一层面的旅途中不受大多数不入流之辈的侵扰。”
他将一枚翠玉扳指推给桌子另一侧的巨像,就和他右手大拇指上套的那枚一样,简洁,纯粹,精巧得宛若天成。
“不胜荣幸,”巨像没有拒绝,手甲的锥形指尖将扳指小心拈起,“公会中还留有我预先存下的大约五百金币的存款,在我走后就没用了,也请您一并收下。”
……算不得多,至少和建立一座公会相比。
但哪怕在遗血过去需要救助的古神裔数量最多的时候,这笔钱仍然够公会维持至少半年的基本运作。
并非施舍,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唯一平衡的是双方手中都正好有彼此需要的东西。
“我能再提一个问题吗?”
“请别见外,会长,”称呼自然而然改变,虽说巨像自始至终都未曾透露出半点属于强者或别的什么的锋芒,“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第五层面的‘暴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赤红如血的瞳孔倒映出白发黑衣的高大轮廓,蒙眼的神父依然浅笑,只是拾起了桌角的面具。
“为什么?”自言自语一般,纯金属打造的银灰手甲将面具扣于脸上,自动弹出的锁制随即扣合,“也许是为了还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