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在天子跟前行走的太师府长子冯思政,许是想到了。
这是个好兆头。
他的喜悦,从声音里透出来,遮掩都遮掩不住。算了,索性懒得遮掩了。他接着说,“文成皇帝的佛像已经落成,拜佛如同礼皇帝。接下来还要……”
冯妤低头看着手心里金镶玉的错金龙纹羊脂美玉,金龙盘玉佩而踞,须爪凛然。
似欲要破白玉玉璧而出,活了过来。
细致的雕工,五爪金龙,口衔爪勾,缠着她的一绺发,坚决不肯松口。
而梦中的冯妤也不知道,这一面,这一眼,竟是如这块龙纹玉佩般青丝缠绕。
情牵一生。
在她四妹冯娇进宫的时候,冯妤托人将龙纹玉佩给了冯娇。那时的她,突然就病了,起了素疹。
疹子蔓延至脸上,全身……无颜面君。
魏宫宫廷大选自有宫规,不可以轻慢之姿态进入宫廷,幕篱覆头,轻纱遮面颈。
也是不可能,送她进宫了。
一度垂危。太医说是“出痘”,需隔离静养。
出痘,也就是现在的天花病毒,有传染性。时年严重时,会病故。
后来,她便去了洛阳。
而现在,这块龙纹玉佩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
金龙峥嵘。而白壁赛雪,一点沁色,灼灼如画龙点睛。
冯妤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是梦境中的梦境:
原本,是没有的。
在睁眼一瞬,庞大清晰的梦境像觐见姑母时九重宫阙垂下的轻纱帷幕般,迅速消退。夏日的阳光照进窗子。
这是三年后的阳光。
三年后的冯妤,已经快十八岁,原是来洛阳养病的,现在在自家军中。
跟着她的父亲冯熙,率领三千人马奉诏前往京都平城朝贺天子,或者说魏天子的皇长子即将赐名。
以及随之而来的大赦天下。
北郊营地的屋中陈设极其简单,却也实用,卷铺盖就可以走人。
坐在铺开的鹿皮上,冯妤再度展开一纸素笺。
那上面以细致柔美的簪花小楷书着:“二姐,此生幸嫁入宫门,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放心不下,唯有稚子,回忆往昔,与二姐在洛阳市集买牡丹花,历历在目。鸳盟已定,龙佩如旧,惟愿君与妙莲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
下面是寥寥几笔勾出的牡丹花。
虽只几字几笔,但法度森然,笔意呼之欲出。
冯妤深吸一口气,一种久违的焦灼之感浮上心头:
她四妹冯娇小字芳华,而“芳”取自“绝代只西子,众芳唯牡丹”(唐朝白居易诗《牡丹》,这里提前做俚语用),原就是人间富贵花。
来之前,听说家里已经进宫去看了。而家中传来的消息,是产后失调,已经将养了三个来月。
如夫人常氏遣人告知,“只是恹恹的,太医说,好好静养。”
又说,“是皇五子。如今养在美人高氏处。”
而高氏又育有一女,身边乳母人手也是齐备。冯妤听来人说着。
是说的天子的皇长子即将赐名。而太皇太后抱病,便将原本养在身边的皇子们又送回他们母亲身边。
三妹冯媛没有生育过,如今正照顾着皇长子,又要协理六宫。
说是,实在顾不过来。
而皇五子早产了两个月,生下来哭声细弱,需要费心照料。也是姑母看美人高氏素日里细心,是说的等皇五子满了百日,便一并提了她的位份。
如今也是贵人高氏。
冯妤自腰间锦囊取出一条红绳,绳中间系着那块羊脂美玉,周围雕刻出祥云的纹路。
金龙盘玉佩而踞,须爪凛然,唯龙首一点凄青的沁色。透了出来。
也许,原本就有,只是不甚明显。
而这一刻,对着光,居中金龙折射阳光璀璨,那一点凄青当真化作龙眼。
眼瞳加深,深黛色,如阳光画龙点睛,在她手上鲜活。
时光瞬间回溯了三年,她仿佛回到了她豆蔻年华的小院,和三妹冯媛荡着秋千。
那一年,她和三妹要参加魏宫宫廷大选。
三妹冯媛曾在阳光明媚的早晨询问即将入宫面圣的父亲,那魏宫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她也只待在内廷的一角,就像是皇家书院,却走不到他们上朝的地方。
父亲随口说:“你们蹴秋千的时候,在最高的那个点,瞭望东方,就可以看到它。”
于是,她和三妹冯媛竞相摆动。三妹渴望看到天子上朝的地方,有着怎样巍峨煌煌的宫殿。
而她更想看到的是,未来夫君的模样。
理所当然的,她们一无所获。
三妹冯媛走了,说她要去练琴。冯妤看着她的背影,当年在琴上三妹冯媛输了她太多,她知道她三妹心里也是不服,这些年苦练琴艺。
而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家里当年在送去皇家书院的人选上,是有争执的。
就像她嫡母博陵长公主,坚持应该长幼有序。她说,“骑马射箭而已,练练就上去了。而琴棋书画更多的,迎合了汉地士大夫的审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或者说仕女。魏宫宫廷盛行汉风,或者说融会贯通的大魏风,画中仕女。”
又说,“皇家书院会喜欢她的。再说,她始终是姐姐。”
以至于家里请宫里贵为太皇太后的姑母,帮着掌眼。
三妹离开后不久,如夫人的丫鬟来了,说二少夫人请她去看一个绣花样子。
与其说请她,不如说请她身边的大丫鬟丹蔻。
于是,如夫人缓缓起身,嘱咐自己的丫鬟给二少夫人续茶,又对她说:“跟我去外面走走。”
回廊深处,如夫人和她闲闲说着话。
“进了魏宫宫廷,好好听你姑母的话。不管怎么说,我们这等人家出身,先文献皇帝又不曾给天子指婚。日后统领六宫的人不是你三妹,就是你。”
冯妤那时就隐约察觉,她们这些贵女里,天子是要册封皇后的吧。
“你母亲那里,日日都要去问候。”如夫人嘱咐她道,“她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有个好归宿。原是说等你大姐嫁了人,她就安心了。现在又放心不下你和你三妹……”
嫡母博陵长公主病中,将这些养在膝下的娇娇女悉数托与如夫人。
其用意不言自明。
也是最后一次身体力行教导她们姐妹,身为天家妇的雍容和气度。
嫡母握着她的手,大概是想到了七岁的她离京时兀自垂泪的模样,口中埋汰着。
“好好的,哭什么。名字已经递了进去——”只是,不曾松开她手。
若要论起来,她养在嫡母身边是要比三妹更久的。然后,听嫡母接着说,“我亲自上表,你们兄弟姐妹自小都是养在我膝下,是我所出。我这一辈子,有四儿五女,俱在跟前,谁还能比得过我的福气。”
就像大姐的那一门亲事。
天家遣官媒上门,便是她父冯太师携嫡母博陵长公主在待客的花厅,恩爱从容。
这是这里与天家结亲的礼。
躲在绣着孔雀的画屏后的三妹、四妹与她,簇拥着大姐。色彩缤纷的孔雀尾巴均是宝蓝滴血描形,锦丝勾勒,栩栩如善舞胡姬,碧蓝眼睛眨呀眨的。
也像了花厅里新植的荷花,花红叶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