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中华发现米小谷和熊途的关系似乎变好了。
第一个表现:两个人吃完饭后,经常呆在次卧里说悄悄话,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而且还关着门!
第二个表现,熊途竟然让米小谷留在他家吃饭。要知道途途这孩子从小就有些洁癖,特别讨厌自己的房间里有食物的味道,他自己都不会在自己家吃饭,现在竟然让旁人在他家吃饭?
再说了,他家里就一个煎蛋锅,两人在家能吃什么?外卖吗?
操心年轻人身体的熊中华只好送饭上门,然而,不知为什么,每次他上门时,两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多年民警生涯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他俩一定有事儿,这事儿还小不了,要么是在酝酿“人类清除计划”,要么就是在……谈恋爱。
显然,后一个选项更靠谱一些,但不明白他俩的遮遮掩掩,退休大叔熊中华甚至还自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表现得很迂腐,以至于两个年轻人谈个恋爱都要躲着他?
为了证明自己是开明的,且对这段恋情十分满意,乐见其成,就在某次送饭上门后,熊中华故意对熊途说:“你这里太小了点,以后结婚可不能住这,还是买套新房好。最近城里有几个楼盘要开盘了,地段都不错,学区也好,你要不要看看?要是钱不够,我那里还有点……彩礼什么的都好说。还有啊,人家女孩人品好就行,家境怎么样,有没有爸爸妈妈,都不重要,咱家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临走时,还不忘又补充一句:“人家小米儿的伤还没好,还是要……咳咳……注意休息。”
熊途一头雾水,目送着他离开,直到家门关上,也没明白他啰哩啰嗦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
打开保温壶,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西洋参鹿茸鸡汤,更是不明所以,米小谷倒是乐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汤喝了火气可旺得很,小心流鼻血。”
熊途这才明白过来,连“噌”地红了,忙将保温壶的盖子拧上,推到一边去,“熊中华是不是有毛病?”
“你不喝我喝,我身体弱,正好补一补。”米小谷将保温壶又捞了回来,小心翼翼给自己倒了一碗,边喝边陶醉地感叹:“啊,金钱的味道。”
熊途看她那副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同时又对她十分佩服。
最近他们在调查孙民被杀的案子,用了几天时间,将米小谷收集的细碎细节全部整理好了,今天准备正式出门调查。
这个旧案是米小谷心里的伤疤,梳理案情无疑是个慢慢揭开伤疤的过程,她的心里必定已经血淋淋的了,要是换了旁人不知要如何消沉。他本人就亲眼见过一些受不了刺激的凶案家属为了寻求短暂安慰,沉迷酒精或者逃进游戏世界,但是她却十分顽强,似乎永远也打不死。
就像……
他看着正“沉浸式”喝补汤的女孩,心里的声音从嘴里冒出来,“就像僵尸一样。”
“你骂谁僵尸?”米小谷抬起头,不满地白他一眼,“我要是僵尸,现在喝的就不是汤,而是你的脑浆。你的脑浆应该十分营养美味。”
熊途恶心得直皱眉,为自己辩解道:“虽然听着不像,但是我在夸你。”
米小谷仰起脸冲他笑,“虽然听着不像,但我说你的脑浆美味,也是在夸你。等世界末日来临,我真成了僵尸,一定把你养在身边,当我的储备粮。”
熊途摇了摇头,开始检讨,自己夸人的方式确实不太行。
吃饱喝足,两人拿着清单开始逐一排查。
首先去的地方是案发现场,也就是当时孙民和秦大麦住的旧宅。
那栋老式的筒子楼,在城西区,一个叫做“城西新村”的老小区。
城西新村在以前也算是个优质社区,周围有纺织厂,卷烟厂,开发这个楼盘的开发商也属于国营企业。当时开盘时,跟周围的厂子联系搞优惠,员工买房,厂里给补贴。孙民家买房时,就因为孙民妈妈在纺织厂里上班,八万块的房子,五万块买到手的。
后来,工厂效益不行了,大量裁员,许多工人过不下去,卖了房去别的地方谋生路,这个小区人员也渐渐混杂了起来。
小区一共十几栋楼,每一栋共五层,孙民家在十号楼,第三层,三层共有六户人家,门牌号从1031到1036,孙民家的门牌号是1034。
现在城西新村几乎都是危楼,早就不能住人了,已经被政府列入了城改项目,传闻最近就要拆迁,因此一些早就搬走了的旧居民又都搬了回来。十号楼五楼就有一户人家搬回来了,窗外晾着衣服,看衣服款式,应该是老人家。
走廊跟房子的外观一样,因为缺少维护,已经破败不堪,铁栏杆上锈迹斑斑,栏杆前,还摆了不少空花盆,有的花盆已经碎了,只剩个底,有的还很完整,但里面早就没有花了,只有些枯枝败叶跟泥土混在一起。
米小谷见熊途对花盆感兴趣,随口说:“这里好多人家爱养花,我妈为了合群,也买过花,但是老养不活,渐渐就不养了。”
熊途没说什么,将注意力转回1034。
1034原本属于孙民的父母,孙民父母死后,归了孙民和秦大麦。后来,孙民死了,秦大麦坐牢了,这个旧宅按照继承顺序,归了孙民的侄女所有。可是这种出过人命案子的旧宅,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就连孙民的侄女自己也嫌晦气,从没来过,就一直这么白放着。
米小谷成年后,辗转找到了孙民的侄女,用极低的价格将这里租了下来,为得就是能让房子保持原样。
“一个月三百块,是不是特别便宜?”米小谷晃着手里的钥匙,得意地问。
一个月三百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块,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不贵。可是对于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孤儿来说,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了,而且她还要自己支付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背着这么沉重的负担,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熊途看着她骄傲的样子,到了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只是回应了她的得意与骄傲,“你确实很厉害。”
“我说便不便宜?谁跟你说我厉害不厉害?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米小谷不满地瞥他一眼,低头打开门。
老房子采光不好,再加上窗帘都是拉上的,看起来乌漆麻黑。
米小谷望着里面的漆黑,回头对他说:“这里好久没人来过了,味道估计不好闻,你要不要戴个口罩?”
“不用。”熊途看着里面,“我没那么娇气。”
“我倒不是觉得你娇气,是怕你吐了,污染现场。”米小谷说着戴上口罩、手套、鞋套,全副武装拄着拐杖走了进去,熟门熟路走到窗边,拉开的窗帘。
熊途也全副武装了起来,跟着走进去。
太阳照进来,里面明亮了许多,房间的格局一览无余。
这是一套普通而陈旧的三居室,进门左手边是个小玄关,有个小鞋柜,鞋柜下放着一双玫红色女童鞋,一双黑色男式运动鞋,鞋柜打开,里面是有一双黑色的女式皮鞋,已经非常旧了,鞋跟磨损很严重,鞋头的皮裂开翻卷着。另外还有两双男式鞋,一双皮的一双布的,看起来都比较新。
鞋柜旁边有几个木质的挂钩,挂着一件紫红色女式西装外套,领口都已经洗得发白了,一件黑色男式外套,看起来也比较新。
这些鞋子都用透明的塑料袋包着,保存得十分完整,应该是米小谷保存下来的。
米小谷走过来指着鞋柜下方玫红色的女童鞋和男式运动鞋说:“童鞋是我的,运动鞋是我妈的同事给她的,她穿着有些大,垫了两双鞋垫才勉强合脚。案发那天,她就是穿的这双鞋和这件外套。”她说着指了指挂钩上挂着的女式西装外套。“这都是结案后,我去公安局领回来的,一直保存着,就希望有一天案子能重启。”
熊途点了点头,继续看旁边,右手边是厨房,里面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只是长久不用,早已锈迹斑斑,看不出真实模样了。
然后就是客厅了,客厅里有一套涂了红涂料的沙发和茶几,沙发对面是电视剧和一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所有家具家电上面都蒙着手工缝制的盖布。年代久远,盖布和油漆都已经褪色发黄,变得斑驳不堪。
客厅也兼餐厅的功能,米小谷说:“我和我妈一般就在厨房里吃饭,孙民在茶几上喝酒。”
客厅一侧是主卧和次卧,另一侧是储藏室和洗手间。洗手间就对着沙发,若是躺在沙发上,确实能看到洗手间里的情形。
两个卧室布置很简单,只有床和衣柜,熊途在主卧里转了一圈,指着主卧书桌上的书问米小谷:“这些,可以让我带回去查查吗?”
“当然。”米小谷使劲点了点头,手指指向周围,“这里任何东西,你想查什么就查什么?”说完,停顿了一下,脸上有了些忧愁,“可是,我们两个现在都不能使用刑科所的仪器,要怎么查?”
“有个地方仪器比刑科所还要齐全。”熊途说着已经将书包了起来。
“你是说……公安大学?”米小谷疑惑。
“你的母校确实更方便,可是我没有理由使用学校的仪器。”熊途笑了一下,“另外一个地方就方便多了。”
“哪里?”
“植物园。”
米小谷恍然大悟。
海市的植物园有国家科学院设立的植物研究所,熊途在工作间隙一直在这个研究所里帮忙做一些本地植物分类、重点植物保护的工作。是义务劳动,“剑兰案”专案组和陈教授都是认可的,也不用另外报备,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米小谷笑起来,她觉得她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将“宝”押在熊途身上。
两人在卧室查看一番,最后来到案发现场,也就是孙民被淹死的地方。
洗手间。
老式的筒子楼,户型很难做到十全十美,为了通风,有三扇窗户都开在走廊上,分别是次卧,厨房和卫生间,这样一来,虽然通风解决了,但隐私性就变差了。
不过当年住在这里的住户,都是从“大锅饭”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反而觉得热闹,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隐私不隐私的。
当年若真有人站在窗外,听到里面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意外。
难道说当年的k探长就站在1034的窗外,听到洗手间的动静,判断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闯进屋子,出于正义感杀了孙民?若真是这样,这起案子就是k探长犯下的第一桩人命案,而且是冲动下动手,毕竟留下了很多破绽。这些破绽中很可能就有能够锁定他的真实身份的重要线索。
当年最可能听到1034房内动静的,就是同层的邻居,难道k探长就藏匿在这些邻居中?
米小谷的“黑色笔记本”里也记录了邻居们的“走访笔录”,当然这个笔录是当时还小的小谷子,在案子结束后,自己一家家敲门,不知看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脏话,重新问来的。
“笔录”上记载:
1031住着一对老夫妻,以前是孙民妈妈的工友,案发前后一段时间,老夫妻因为儿子出差,怀孕的儿媳无人照料,一直住在儿子家里,对案件一无所知。
1032住着一家三口,丈夫是电焊工,妻子是幼儿园老师,有个儿子当时只有五岁,一家人9点已经入睡了,什么都没听到。
1033住着一对中年夫妻,是纺织厂的工人,家里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附近高中复读高三。案发时,两夫妻还在厂里加班;双胞胎女儿在房间里写作业,戴着耳机听听力,所以也说什么都没听见。
1035是租户,住着三个在发廊里打工的女孩,每天晚出早归,晚上通常都不在。米小谷辗转找到了其中一个女孩,女孩现在在城里开了发廊。她说早上回来的时候,发现她上班前晾在走廊的衣服上沾了一点灰,她猜测,是风将她刚洗的衣服吹到了地上,秦大麦下班回来看到了,帮她捡起来重新晾上了。因为这层楼,只有秦大麦这么好心,其他人不上来踩一脚,就已经算善良了。
1036也是老两口,几个月前卖了房子跟着儿子移民了,但是新住户一直没来住,案发时,房子是空着的。
除了1036没露过面的新房主,其他人看起来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而且案发前后,所有的邻居都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当然,这不排除大家为了避免沾上人命官司,故意隐瞒的可能性。k探长若藏匿其中,就更加不会多说什么,暴露自己身份。
熊途收回思绪,继续看洗手间。
洗手间的窗户一直关着,长久没人使用,海市气候潮湿,房间若不经常开窗通风,水汽出不去,反而更加惨不忍睹。潮湿加上阴暗,浴缸、蹲便器,以及角落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窗缝里吹进来的灰落满了瓷砖地面,灰层之上长出了顽强的野草,与青苔交相辉映,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其间窸窸窣窣、交头接耳。
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生态环境箱,完全看不出洗手间原本的模样了。
米小谷指着浴缸边缘说:“当时我就趴在那个地方睡着了,孙民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想要淹死我,我装死逃过一劫,起身想跑的时候滑倒,头撞到了这里……”她说着指着门后一个黑色的印记,“头撞到这里,然后晕了过来。”
浴室的门是黄色的,涂料早已斑驳脱落,有的地方还长了霉点,染上血迹的地方长满了霉菌,黑得与众不同,形状倒是十分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当时地上应该全是水,没有采集到脚印吗?”熊途问。
米小谷叹气,“痕检来到现场的时候,现场已经打扫过了,什么痕迹都没有,我妈交代是她杀人焚尸后,担心事情败露才打扫的。”
两人心中都明白,她打扫现场的真正原因,是担心会留下米小谷的痕迹。
焚尸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担心法医从孙民的尸体上查到些什么,才大费周张将尸体拖去殡仪馆里焚烧。
两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结果不出意料,他们一无所获。
时间久远,加上秦大麦的费心伪装,还有当年刑警的彻底清查,让所有的线索都消失无踪了。
熊途返回洗手间,站在浴缸旁边,再一次为寻不到线索而感到惋惜。
可是转念一想,k探长也许并没有留下线索,秦大麦若不伪装,后果便要米小谷承担,她一个被退养了两次的孤儿,身上本来就贴着“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不良少女的标签,到时候进入少管所,不知要受什么苦,还会像现在一样成为优秀的人民警察吗?也许从此就对这个世界失望了,破罐子破摔了也说不定。
他久久看着米小谷,心里冒出一个卑鄙的念头:幸好秦大麦护犊心切揽下一切,否则他此生可能就遇不到她了。
米小谷被他看得发毛,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知道线索都没了,是挺可惜的,可是这也不能怪我妈,怪也只怪我在事发之前给了她太多错误暗示。又是在枕头底下藏剪刀,又是偷偷做辣椒水,还天天看侦探片。”
“不。我不觉得可惜,我感谢她。”熊途收回视线,“感谢她成为你心底的太阳。”
米小谷先是一愣,眼眶慢慢变红,在眼泪溢出眼角的时候,别过头去,牙齿咬着下唇,许久都没出声。
锁门离开前,熊途突然不知道抽什么风,拿出了样品袋,让米小谷帮忙将走廊上每个花盆里的土壤和干枯的叶片都取个样,并将盆中的残根挖出来拍照。
这一举动,若要旁人看了,肯定觉得神经质且没必要,但是米小谷从不觉得熊途神经质。相反,她很兴奋,因为历史的经验告诉她,每一次熊途发神经的时候,案子往往都会出现一个让人惊喜的转折。
但她没想到这个转折来得那么快,她在1032的花盆里挖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放这一张泛黄的纸条。
玻璃瓶的金属盖已经生锈了,打开很困难,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瓶子打开,倒出小纸条,展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我们分了吧。
熊途也凑头来,看着纸条,眉头蹙起:“那个时候的分手方式这么含蓄吗?”
米小谷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门牌号,冷笑一声,“人渣,平时表现的像个顾家的好男人,没想到背地里玩得还挺花,连窝边草都吃。”
熊途也回头看1032的房门,问:“这家的花都是男主人在养护吗?”
米小谷点了点头,“他可宝贝他的花了,而且从不让她老婆动。我有一次跑得急了,路过他家门口,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花盆,花盆倒下来,里面的土倒出来了一些,他紧张得不行,立刻从屋里跑出来,把花盆扶起来,还跟我妈抱怨,让她管管我,不要在走廊上跑动。”
“那为什么说他吃得是窝边草?”熊途又问。
“这个男的是焊工,他亲口说的,工厂里几乎见不到女性,而他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基本都呆在家里。”米小谷将纸条放回玻璃瓶里,“除了窝边草,他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吃别的。”
熊途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看了看其他的房门,“你觉得要与他分手的这个神秘女性,会是谁?”
“如果按照刻板印象推测,那肯定是1035的三个发廊妹。但……出轨的还是个‘顾家好男人’呢,所以说,一切都说不定。”米小谷说着又跑去挖其他的花盆,希望还能有些收获。
只可惜,除了这一个小玻璃瓶,她再没有挖到其他让人意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