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小年,府里上上下下忙活着很是热闹。
几个男仆人搬着一箱一箱金银进了账房,盘算着发给各房少爷小姐。
其他仆人们看着眼红,却不敢妄动。别说什么一纹银子一盯锭黄金,就是金银当中掉出来些细碎粉末,也够他们吃上好几年的。
现如今这府里头的主人张大人在朝为官,朝廷里有年俸,军队里有军饷。张大人官不大,官瘾倒是很大。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年一发,每到这个时候才肯给大家工钱。
府门一关,张大人便是此间的皇帝。
大伙都欢喜,盘算着靠一年的辛苦劳作,去为家里置办点年货瓜果,还有小儿女的新衣。人人有好处,也不计较,乐得陪他演戏。
账房外头,下人们排着长队,挨个等着管账的把钱分进手里。
账房先生今天穿的喜庆,一身大红的褂子,手里握着一把算盘。手指飞旋之间,已将那珠儿拨了几拨,算出各人年里的辛苦,说上两句吉祥话,难得给个好脸。
突然,人群后边窜出个蓬头少年。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光景,身材高大,面容英俊,颇有几分英雄气概,不像仆从。
不过少年一开口就露了满身的流氓习气。
“让让,让让,劳驾您让让!”
他赔着笑脸往前挤,引的埋怨声此起彼伏。
好容易赶在众人的骂声中挤到前面,少年向账房先生伸出手来,谁知那先生原先满脸的笑容登时收敛。
“去,这没你的份儿。”
少年不依,双手叉腰瞪着账房先生,故意要吵嚷得大家都听见:“怎么就没有我的呢?我刘不用这一年在张府上下干了多少活,大家有目共睹嘛!该不是你这老贼欺我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连我过年的几吊钱也要贪下吧!”
“你可别胡说,这是张大人特意嘱咐的,咱们做不得主。”
“世上怎有这般道理!”听见这话,少年连声嚷嚷,“在内料理家务,在外帮老爷平事儿,我干的可不少。你老上外头打听打听去,这街坊谁不知道我刘不用是张大人的忠仆,倘若他们知道连我这般拼命的,一年下来都领不到工钱,我看谁还来张府当差!”
“叔叔婶婶,给评评理。你们说张大人宅心仁厚,能干出这样的事儿吗?我猜啊,就是这个账房又滑头又贪心,把我的工钱黑了!”
众人虽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却碍于账房先生的面子,谁也不敢应声。
沉默许久,人群中站出个老者拍拍少年的肩膀,轻声说道:“不用啊,这里有一吊钱……你拿去,凑合着过年。不要忤逆张大人的意思。”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拿出些散碎的银钱,放进刘不用手里。
“刘不用,你拿着工钱了,快走吧。”
账房先生这时缓和语气,劝他一句。
谁知这名叫刘不用的少年,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倔气,竟原地犯起浑来。
他将银钱分文不少退还给在场众人,口口声声说道:“诸位,我知道你们是好意,可我刘不用,干一分活就拿一分钱,不是我的怎么着我都不碰!”
他似是意犹未尽,又接一句。
“我虽是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一条贱命,不值钱。却也是个人,不是猪狗,知道廉耻!”
眼下两难,从院中冲出两个健壮家丁,将刘不用架起就走,嘴里骂骂咧咧道:“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众人新年的气氛算是被打的粉碎,伸着脖子瞧了瞧,也都噤声,各自散去了。
且说刘不用,被两个家丁架着一路连通带打,拽到后院里拿个绳子捆起来,双手吊在铁架上。
那架子原是给张府小姐荡秋千用的,如今天冷了,秋千撤去,只剩光秃秃一根铁杆,他双手被绑在上头,冷得紧。
“我到底是哪一条做错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刘不用咬碎了牙,仍是大声质问。
“原来长工竟不能讨工钱?此话你们就是告到衙门里,也没理!”
两个家丁嘻嘻笑着,个儿矮的抽出一条鞭子,向着刘不用的小腿狠狠抽了两下,不屑说道:“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问为什么抓你?你也不想想如月姑娘是谁的人?”
家丁这么一说,刘不用可就全明白了。
他是个苦命人,六岁时被人贩子拐走,转了几道手,十二岁才卖进江南漕运使张大人家里当长工。在这一晃呆了四年,从没人肯赏他个青眼。
直到前些天,刘不用去护送张大人买来的一批婢女。其中有个叫如月的,样貌清秀雅致,心肠极好。其他婢子只当刘不用是来送货的马夫,没把他当个人看。
唯有如月,瞧见刘不用大冬天衣裳还敞着个口子,好心帮他缝上。
刘不用只觉得她好心又亲切,就像庙里的菩萨。他喜欢得紧,连夜里都抱着如月缝好的衣服放在枕头边上,舍不得装起来。
前两天他进庙里替老爷求香,为了报答如月的恩情,顺道用自个的私房钱为她求了一道平安符。
如月很是喜欢,大大咧咧戴在颈子上,已是好些天了。
刘不用细细咀嚼着家丁刚才说过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难不成他是癞蛤蟆,这天鹅指的就是如月?
想到这里,他窝着一肚子的火向家丁辩解道:“我和如月是家奴,你们二位不也是家奴吗?咱们是乌鸦落在猪背上一边黑,怎么家奴还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你们哥俩倒是瞧瞧,我和如月是人品不般配,还是年纪不般配?我是个牙婆卖来的,她也不是千金大小姐,两个苦命人相濡以沫,又是碍着谁了!”
高个家丁听了,被他逗得直笑:“刘不用,我看你平时挺机灵,怎么此刻倒像个傻子?张夫人那么爱吃醋,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这几年间,府里哪来过如月这么好看的丫头?”
矮个儿接着帮腔:“老农都知道娶妻娶贤,纳妾择美。你也不打听打听,如月姑娘被买进府里来是做什么的。”
刘不用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突然走廊那头有个窈窕女子,踏着雪来了。
她身材瘦长,玲珑有致,脸却圆圆的像个银盘,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点缀在上头,虽称不上绝色,也有几分味道。
两个家丁瞧见她,立刻换上副殷勤的面目招呼道:“哟,如月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外头冷,当心冻着,快回去吧。”
如月瞪起一双眼,没给他二人好脸色,质问:“好家伙,你们也知道冷?我当你们都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不知道冷,也没有良心!”
家丁一愣,两人齐齐反问道:“此话怎讲呢?”
如月柳眉倒竖,一张温柔脸上竟然显露出几分泼辣神情。她揪起近前一人的耳朵:“既然知道冷,刘不用做错了什么要在此处挨冻?今儿可是过节,到时把他冻死冻伤了,怨气坏了张大人府上的风水,我瞧你们谁负得起责!”
刘不用望着如月的脸,她朝他眨眨眼睛。
张大人最是迷信,什么神啊鬼啊,佛啊仙的,都要拜上一拜。如今如月姑娘一提这话,倒是惹的两个家丁谁也不敢吱声了。
见他俩面露难色,如月不依不饶,乘胜追击,又说道:“既然是害怕,还不快快将他放了!”
两人支支吾吾,如月冷笑一声。
“那就是存心挑事!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是张大人的人?如今你们却一口咬定了我和刘不用有私情,外头还没说什么,自家便编排谣言来败坏家风!不如连我跟他一起绑了,押到外头大街上去问罪。”
“唉,可别!如月姑娘言重了。咱们几个也是拿钱办事,受苦人何必为难受苦人。”
家丁经不住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指摘,心头不服,无奈嘴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张了张口,也就服软作罢。高个儿冷哼一声,攥紧了拳头,心里暗骂如月这丫头跋扈。
眼下却没有其他的法子,矮个儿不情不愿地解开捆缚刘不用的绳索,他哎哟一声落在地上,腕子上勒出深深一道红印。
“如月姑娘,我嘴笨,说不过你。可你今日私自放了刘不用,他日张大人责问起来,望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