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找不到。”柏姝终于是回到了曾经躲过第二场烟雨的那一栋房子,却是感知到楼房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听远处邻里人家刷牙时的闲话说,是他们父子俩回老家祭祖去了。
你们春节的祭什么祖宗呀,好危险的!
她好着急。
这时候,有一只小鸟扑哧着翅膀,从晨光中飞来了。
它仅仅是飞累了,所以不假思索的掉到了少女的脑袋上,落了脚。
柏姝的话正是对它哭诉的。
小鸟听了之后,却只是歪着小脑袋,像是一只质疑人类的麻雀,又扑哧两下翅膀,还啾了一下,就看向别处了。
这表示,自己只是一只小鸟,好像并不关心这种大事儿。
她顿时就更着急了。
可谁像她这么遭罪啊?就像是‘柳清泉图书‘馆里的那一卷《西游记》,里面有一只孙悟空,它为了找到好师父,要漂洋过海去遥远的仙山上。反正好像是找了好久。
她现在也是这样的,千里迢迢的来寻找一条云里雾里的大鱼,她来了老远老远的水路,还听信了一个老奶奶的谗言,说什么春节钓到大鱼就是好兆头,可是现在却一直找不到,这是有多败心气啊。
她可从没有偷懒过啊,是实在凭感觉一直迷路,所以找不到。柏姝倚靠在这户人家的门边,背后是浆糊都已经晒干了的春联,因为她大意的错过了什么,现在有些懊悔而发怔了。
她随即想起了一场暴风雨。
记得那是前些日子,她来到这世界上的第一场暴风雨。她那时候在海上走着。
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遇见了一大片的乌云,紧随着的是猛烈的暴风雨。所以不知所措的她那时候干脆就把心思陷在几道难题里,不打算管心外的雨水了。她只是沉默的顶着风雨,内心侥幸的继续走着。
可是直到走了半天后,她却走着走着才发现,有的雨水已经变成了狂风,而海面上也已经满是十几米高,几十米长,甚至几千米宽的起伏样子了。
抬头看去,暴雨的云遮天蔽日,十分高远,让她看不见星辰和月亮。
而海水的起伏也像是走起路来的胖子,摇摇晃晃,她也看不见海上的任何一处天际线。
于是,她竟然因为疏忽,整个人迷路了。
那时候可是大事!
要知道,那时候的雨水可是很大很大了,打在人身上,疼的就像是在打人一样,声响极大,疼得她一直咬紧着牙关。
好几次,她都差一点因为手脚湿冷,站不稳,要跌进咸涩的海水里。
她那时候的身子被淋得很沉重,裙子和发髻只能绑缚好才能继续走动,却还是有一些零散的地方被吹进了海水里,她在海面的高坡上踉跄的爬起身,好不狼狈。
她那时候却是恼羞成怒的想着,「我还要继续走,除非直到天晴才休息。」
好在,她的狼狈样子和坚持不懈也得以在狂风暴雨中遇见了一群庞然大物。
那是细数有八十几座的庞然大物,
这群巨兽们所倾覆的海域足足有方圆十几公里的辽阔,
它们每一艘的船身都有城市公园一般的占据面积;
它们每一次搏击巨浪时都会浮现出那七八层楼高的钢铁身躯;
它们其实各个都是几十万吨重的虎背熊腰,因为要不这样,它们也打不了一趟来回就要长达好几个月的艰难战役。
而那些能让柏姝视作是爬山的海面起伏,在它们面前竟然只是一泼及膝的小河,每当“过膝”的海水从它们的甲板上冲刷而过时,它们就会舒服得嘎嘎呱呱起来,肚子里那一颗铁了心的陀螺仪都止不住它们摇晃的势头,它们大步流星,钢筋在舒展。
可这时候,是在下暴风雨啊!海面都快被雨水打磨成恐怖的浓墨颜色了。
好气派!
柏姝想起了母亲曾经所说的那个一穷二白的大陆国家,说它是古老却已经逐渐没落的五千年国度,可是如今这些行走的岛屿又是什么呢?是谁派来的,是新的国家吗?
她有些兴奋的好奇,跌跌撞撞的在海面上小跑了起来,跟了过去。
后来,她偷偷的攀到了其中的一艘巨轮上,被捎了一程去往大国彼岸的迎风船。
……
下了岸后,她才问清楚,这些巨轮们所负责运输的是西方油田里的黑黄金,听说是一个半岛国家的石油降价了,而这个大国的钱也多,于是就匆匆派了这些装货都需要一个月的笨重家伙去买石油。一趟就要来回几个月。
这和她所猜测的往返时间是一样的。
毕竟,家中记载有言,鲲鹏化鸟起飞时,能击打起海面三千里的波涛巨浪,并且要等六月的一场大风助势,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才能出发。
而其中的三千里,大概有多远呢?大概就是在遇见这一支船队时的那一场暴风雨中,最长的那一条雷电所跨越的距离吧。
而这还只是鹏鸟的一次展翅的风狂而已。
以此为推算,这些大船不曾借力,迎着风,破着浪,一趟下来的时间肯定也是要几个月起步的。
却不知道他们装货、卸货都需要一个月……真是笨重。
她又变本加厉的猜想,石油又是什么油呢,有什么用?是石头里榨出来的花生油吗,那香不香呢?
不过可真巧,她能前些天能遇见这一支大船队呀,因为回想知道,对方正巧也是过年回家。而她看见了。
不然,指不定她现在就会累哭在哪一处水里,找不到海上的出路呢。
……
她回想着,头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抬头惊问:“你是不是见过这一户人家?”
小鸟在她额头上站不稳的蹦蹦跳跳起来,却不扇翅膀,叫了几声,有些不确定。
“是坐邻居家的货车,回老家了吗。”她咬了咬左手指肚,急忙吩咐道,“你要带路。我们一定要逮住他,不,是他们!”
柏姝不敢说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某个东西迷惑了道路的事,因为如果那样说了,这一只胆小怕事的小鸟肯定是不敢带她去找那一户人家的。
那户人家,有鬼神在作祟。
……
若要说起爷爷那一辈的人,每家每户从小到大,其爷爷的生活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一些封建的迷信事的。封榆家也不例外。
而且那件事情重大,尤为深刻,正是关于爷爷的一则鬼故事。
封榆决定在老家的土楼下坐好,一边回忆着儿时的草鞋子该怎么编,也一边在回想着四岁那年,爷爷去世的故事。
那是从爷爷的失踪的那一天开始的。
那时候,他的亲朋好友们无论远近,无论男女老少,都闻讯而来了。
大伙们儿纷纷聚集在雨后泛滥的水塘边,议论之久,连脚下那片点不燃的湿烂土地也被他们的烟头给蒸腾了一部分。踩得脚印凌乱。
而时逢正是附近河流的事发————说过的,河里有几具小孩的木偶尸体。
这让很多人产生了不好的想法,尤其是知道那群尸体有一些已经失踪了的古怪事儿。
最后,还是石里乡的乡长站了起来,踩上小板凳登高而呼,众人才有了主心骨。
年轻的乡长晋诚服随后责令了众人只会谈空话的痴蠢行为,让他们现在赶紧回家准备,先上山,要先从最危险的地方找起!
于是,家家户户纷纷举起了火把,由乡长晋诚服带头,让漫山遍野的火光闯进了山里。
而这十万大山,在当年,在这夜晚的野兽是比人还多的,他们仍也不怕。
就在连夜寻找的人群当中,作为儿子的封伯和两兄弟自然在内,但他们并不抱希望。因为,老头最近已经有一些痴呆了,天知道他会走到哪个角落里发着呆呢。
直到黎明。大家找到了最后。
是有一个人在一株凋零的纸桦树下,看见了一位睡在木屋旁边,躺在太师椅上沉睡的老爷爷。
他死的时候紧咬着牙,手里拿着的,正是儿孙的照片。
后来,他因为是八十几岁去的世,是大寿星,被宗族里面的百岁老人一通褒奖后,风光的大葬了。最后竟然闹得有一些喜庆。
这原本是喜丧,少有人会伤心,却只在抬棺的路上,发生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那时候好像是雨后,青山上有此起彼伏的九月菊迎风破浪,它们的花蕊是红色的。
而染红这方山水的泥土,颜色也是天然的浅红色,它们隐瞒在绿叶之下。
可偏偏入土那天,恰逢是雨后天晴,地面上的红土被雨水淋成了鲜红色。踩在上面,满是湿滑泥泞的感觉。
所以,抬棺的大哥落脚一不小心,脚一滑,棺椁一沉,爷爷那干枯的手,就从棺材板里摔出来了。
这副棺材狠狠的磕在了血红色的土地上。连队伍前方在敲锣打鼓的巫师都心有所感,停下了那绝对不能停下的阴魂喜乐,回眸一看,毛骨悚然。
封伯那时见了,自然是勃然大怒,狠狠的当着众人的面骂哭了那一位亲哥哥,而在坏老妈的怀里,封榆懵懵懂懂的看着这一场大型闹剧。
年幼的他那时候才四岁啊,还哭里闹里的,脚上系着一根消灾红绳子,只觉得小命要紧,不应该看,却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后来,作为亲属守夜的起初六天里,大家都相安无事,期间的祭拜和悼念都是在宗家的大堂里进行的,没有什么新意。
但是他记得的,很多人也都记得之前的那一件事,这使得某些时间变得漫长了。
封榆那时候也才四岁。还小,需要做的事情无非也就是看看周围,找找哪里的蹊跷。
大人们说,是要他用那灵气未散的一双眼睛去注意注意,有没有什么鬼魅的伎俩在影响着这里。他是小孩子,并不在意这个。
直到他外出撒尿时,他才看见了脏东西————是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偷窥祀堂里。为了能看清楚些,那个人像鸟类一样,伸长着脖子。
他肢体僵硬,只有眼神是贪婪的带动着面色表情。却依旧面无表情。
“嘛嘛,那是什么?”
“那是院门口。”老妈在看护着他撒尿,却没看见那个人。
封榆那时候也不在意,因为生活中的怪事多了去了。
他还是一个小孩,有着小孩应有的自私和攻击性,他只觉得这些鬼祟是自己的财产。他想伸手吃了它们,并且不给别人哪怕是身边的母亲发现。
事后,他由母亲领着,困了就睡,睡了就醒,而怪事越来越多,却再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了。
直到第七天。这是爷爷的头七日子。
天很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火把正挂在了祀堂的木梁上,栋梁被烧得像干柴一般的黝黑。
这处祭堂因为是几十年的老房了,墙壁只由土砖和草浆黏合而成,一群活人紧凑的围坐在宽敞的室内,若不是麻木的呆,就是隐瞒的脸,各人三三两两的挤着,留着大片的空旷地方可以行走,然后守着这个最后的夜晚。
高台上的祭品案桌上,摆满了火光昏黄的鸡鸭鱼肉、米饭水果,还有一张老人遗像,以及一张崭新的牌位。
高台不高,比那时候的封榆矮一点。
封榆正坐在地上,枕在坏老妈的怀里,却在恍惚间看见,在高台的案桌下,有一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儿。
那是一只男孩。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五官了,反正那是一只个子纤瘦的男孩。
至于为什么要用“一只”来形容?可能是因为它有泥土般的青黄颜色,像是一只不会动作的泥土偶像。
是谁呢?他那时候才四岁,没有多少同龄人,也没觉得在死人的祭桌下玩捉迷藏有什么不对劲,甚至也想陪它一起玩。
可是,这么拙劣的藏法,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引以为耻,看了看四周,想要找一个比男孩更好的藏身处。却发现,此时正值深夜,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昏昏欲睡。哪怕有的人虽然没有入睡,来来往往于大堂的出口,却谁也没有看见高台桌子下的某个男孩。
这一只看不清面目的木偶男孩,正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
这有些不对劲。
他随即仰头顶了顶身后抱着他的坏老妈,她这时候年轻漂亮,眼角有泪痕,因为爷爷的确很照顾她这儿媳妇。至少生了女儿时爷爷没有怪她。
而柳清春被顶到了下巴后,只得低头,黑着眼圈,细声问他:“怎么了,困就睡吧。”
封榆沉默了一会儿,确认了那处桌子底下有人。于是说,
“那是什么?”封榆指了指,问的是那个男孩。
“那是爷爷。”老妈看了看,说的是那张遗像。
封榆不知怎么的,有些震撼。
哦,是爷爷呀。
他忽然的就觉得,自己不害怕了。
因为那是爷爷。
“爷爷。”封榆随着母亲的回答后,立马奶声奶气的又叫唤了一声,是在叫唤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孩。
远远的,男孩闻声一顿,缓缓看了过来,它好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
在铲子,柴刀,锄头等扫墓工具准备就绪后,封伯带着封榆坐上了去往深山里的货车。而这一路上陡峭,开车是很悬的,但只能这样啊,至少比走路轻松。封榆想。
当车行驶在一个山丘的半腰时,他又看见了那片铁矿含量超标了的红土地,看见了春夏秋冬都常有的满山九月菊,触景生情的,封榆时隔多年又想起了那一段有惊无险的儿时经历。
他想着,所以在那时候,爷爷为什么要在棺材坠地的时候,跑出来呢?后来的爷爷,又为什么要缩在他自己的牌位桌子下发呆呢。
而这时候。
他的内心其实也在回答着他: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想不起生前的事了,所以很没有骨气的躲在了那里。而你看得见我,还并不嫌我幼稚,还愿意我一声爷爷。”
“我那时候答应过你的,保护你二十年。这离二十年还有些年呢,在那之后,我或许也真的活在你影子里了。”
封榆无端的听见了一声老人的叹息。
他从座位上惊坐而起,差点磕到了货车顶。可是他眼神中忽有电芒闪过,又让他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劲了。但他毕竟从来没有感受过恶意。
他有一些心绪烦躁,所以故意拍醒了一旁在睡大觉的老爹。
封伯被儿子掴了一下敏感的侧腰,疼的惊醒,然后捂着腰,莫名其妙的迷糊问:“额,儿砸?我们到山上了?”
他还问了问作为司机的邻居,邻居大哥是一个识路的同乡。
“没有,你只是被车晃醒了。”封榆发着脾气,说。
而用后视镜目睹了这一切的邻居大哥憋着笑,看向窗外看风景。
这大哥挺腼腆的,因为腼腆,所以不老实,竟然不敢揭穿某个人的恶行。
“哦,这样呀。”封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还是老实的臭着一张脸,又倒下继续睡了。
可这山路这么陡峭,你到底是怎么睡得着的?
封榆见状,为老爹不纠结的惊人气魄所烦躁,气闷不已。
……
“你困了就先睡嘛,我知道该怎么走路的。”柏姝抬眼看天,安慰了一句头上困倦难耐的小鸟。
可就是因为她这抬头的动作啊!让已经趴好想睡的小鸟掉到了她的后脑勺。
它惊惶的扑哧着翅膀矫正体态,最后飞上了路边的枝头,侧眼瞪她。
“这大山好复杂,我需要一个向导。你不识路!”她自顾自的有些苦闷说,“可是手机没电了。”
这要怪军方的相关部门配给她的手机太不耐用了,玩了五六天就没有电了,还说什么可以半年不充电。现在她仓促的闯进了山里面,没有电源,已经打不通加密的卫星电话了。
换句话说,她好像在山里面的同时,还与国家部门失联了。只能等他们察觉异常后来接自己回去了。
想想也无奈,她在那一天上岸后,拿着母亲信誓旦旦说有用的凭信去找了当地的政府,而那个叫晋力的父母官说,他不认这玉佩,但这肯定是很值钱的那一种女人首饰。
于是,他就报给了上面,上面就派人加急的送给了她这一部智能手机,信誓旦旦的说能“待机”很久,要她与官方保持联系,他们正在安排相关事宜。
问题是,我给你们的玉佩呢?那是我妈妈的呀!
柏姝木着脸,有些想回家哭去了。
却看见一旁的小鸟此时正在枝头啄着不知名的青果子,她有一些好奇,问它说:“哎,你吃什么?”
小鸟从果子里探出头来,叫了两下。
“荔枝?荔枝不都是红色的吗。”
“叽叽喳喳。……”
“没熟呀,没熟你吃它干什么。”她蹙眉教训它道,理所应当的觉得,没熟的果子是不能吃的。
小鸟闻言,尝酸了啄子。这女人就没有饿过的。
而柏姝总算是找到事情做了:“那你能找到更多这样的果子吗?带路带路!”
小鸟想了想,也确实不敢一个人飞走,不然哪时候飞累了,在落脚的时候被一条蛇盯上了可就惨了。便一跃,一坠,一飞,像是一道音符,飞到另一处枝头,则像是按下了钢琴键,示意少女闻声跟来。
柏姝见状,便不急不慢的追随它去了。
后来。
在一处裸露碎石而植物不多的高坡上,她望见了山间的土路。松了一口气。
就从那一条土路开始计算路程吧。
因为在这片大山所走的路是很讲究的,只有沿着土路,才可以更快的看到小溪。而看见小溪,才能看见傍水而居的人家。
她曾路过皖河市的下游,是最明白这一个道理了:
南方的混凝土道路尽管耐用,却需要很贵的东西去铺就的,但这乡间的小路,却是不值得去翻修的。只能依靠水源来巩固。
没有水流接触的的土路,是最难以长久的,因为这片土地一年三熟,杂草不超过两年就会把新修的道路给啃光。而水源是维系乡野过客的必要条件,后者的脚步则是维持土路样貌的作者。
总而言之,既然看见了一条土路,那就有一条水源,也就一定有至少一户人家居住在道路的尽头。
直到这会儿,小鸟才总算是能落在少女的头上歇息了,少女的下盘极稳,赶路只会走路,不舍得跑步,在她脑袋上睡觉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曾经在她的婴儿摇篮里打盹。
……
直到穿过一处被灌木丛啃光的小路,视野才终于柳暗花明。
在一株老树的拐角处,她看见了一片梯田,还有漫山遍野绿油油的一片荔枝果园。
这山里尽管有些反季节的湿热了,但荔枝果子才刚刚长出来,还是青红发涩的。
她有些失望,便随处找了一些柴火,让小鸟衔来一些干草,她一口气吹去,燃起了火堆。
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火焰过夜。
小鸟在一旁小声的叫着。
“才下雨没两天呢!是燃不起山火的,你就别叽叽喳喳的说我烧什么野火,违什么法律了……”柏姝拿树枝戳了戳火堆的核心,卷起了十几簇高高的火星。
这样的火焰看起来更为畅快。她喜欢火,也最会用火。
她无事可做,就只是逗着火,都不知道自己的树枝渐渐被烧坏了————她正静静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想了想,先是果园。
而既然附近有规矩的梯田,有果园,那肯定是有人家居住的,明天就去找找谁家的屋舍,问问去石里乡的土路吧。
她多加了些柴火到火堆里,手心卷起那一把大火,将四周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阻绝了火焰的蔓延任何可能。小鸟的话她听进去了。
然后,她等到灰烬沉淀在地上,便缩在灰烬铺成的地毯上,睡去了。她露出了两颗虎牙,其实是一只妖精。
次日。
太阳从东边出来了。
天边的尽头是深绿色,而太阳就盛放在那一片深绿色的天际线上,像是某个果园里待摘的桃子。
她深吸一口气,渐渐收敛起自己的尖牙,整顿好自己的异常模样。
她的原身其实是一只爱玩水火的妖精,也是一位草木仙,是不必要吃东西的————因为她吃什么都会变成灵气,而灵气在空气中都有啊————是最简单的饭,取之不尽的。
可这也不代表着她不需要阳光呀,她总是需要好吃的东西来解馋的。
于是,她耐着性子,沿着人迹的路,最后在一处离水源不远不近的石井旁,看见了果园的主人家。
对方必定是一户聪明的人家,因为他们在这离水远一些的地方挖了一口石井,建了一个院子。这样就不怕晚上水边的虫叫声影响睡眠了。但好像这石井已经落了灰尘,因为埋在底下的自来水管代替他们家的水源。
自来水?好可爱的名字。
柏姝找了找,终于找到了,户主俨然是一个依靠在篱笆旁边打盹的老大叔。
他年过五十满嘴胡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遮阴,面色红润。因为他刚刚才喝了酒。
随意得知,他是刚从农忙中抽出了身,而他的旁边摆着一壶自来水。
一惊醒,他看见眼前有一个水墨画般的少女走来,只是拘谨的笑。因为他也看见老伴儿正提着一篓午餐出门来了。他最怕嘴贱的老伴儿要骂他老牛吃嫩草,逗弄了谁家的小姑娘。
柏姝读心读的有些尴尬了,不敢再乱读他人的心声了,只能问着来:“那个,阿姨,那个,石里乡该怎么走啊?”
“石里乡?沿着路走呗。”瞧瞧这妇人的蠢话。大叔在心里暗骂。
“我就说嘛!我就说走得没错吧。”柏姝闻言一喜,朝一旁篱笆上歇脚的小鸟说道。
小鸟看着她自以为是的模样,有些鄙夷的展了展翅膀,像是要飞走了,再也不管她了。
而这一幕哑剧也逗笑了一旁的老两口,于是,问起少女吃饭没有,要不要来自己家做客。
这方水土就是这样。或国或家的,只要一聊起天来,张口就是离不开“吃吃吃”,害她来到这世界以后就越来越馋了。
她就问,有没有荔枝吃,甜甜的那一种。
大婶说没有,因为荔枝才刚结了青果头,很酸。但是甜的吃食倒是有,是虫食。
虫食?柏姝一听,皮肤顿时就树立起了一片危险的蝴蝶毛。
本来她对付大婶的南方话音就很难辨清了,却还要听到这么吓人的东西。她想走了。
偏偏大婶很热情,拉着她的长袖,说着“好吃好吃”的可怕话语,拉着她走进了果园。
最后,两人闯进了一处凉亭。这样的小凉亭深处于林园当中,由土路相连,大概有十几个的样子。
柏姝只看到凉亭里的柱子上挂着一个木箱子。旁边放着一罐铁皮奶粉。
只见大婶毫不怕事的拉起箱子的一个抽屉,露出了里面网格遍布的一面虫窝。金灿灿的。是蜂窝!
她没想到,那是铺满六边形房间的大蜂巢。这个是虫食。
大婶麻利的用一旁的柴刀切下了抽屉里的一大块蜂巢,掰折,装进了一边空的铁质奶粉罐里,递给了她,她有些受惊了。
在大婶的示意下,她推推搡搡的尝了一指头蜂蜜,尝出了荔枝的香软,也有龙眼的甜涩。
一问,才知道,这是当地的胖头蜂在前年所酿的蜂蜜。它们那时候正忙着给果园传粉的同时,酿出自家明年的“年货”。
可它们忙得正开心,大叔却把满山的荔枝树砍了一半,嫁接成了龙眼树,而它们早就忙的晕头转向了,直接把都是葡萄串一样的红荔枝和青龙眼认作是一起的了,乱七八糟的东奔西跑后,就一不小心酿成了这一箱两个味道的蜂蜜。
它们现在正在外出采蜜,还不知道家里没有看门人,已经拆了一块要被吃掉的事。
柏姝听着听着,听得有些心虚了。
她抱着这罐蜂巢,马上就想跑了,因为它们的家真的很好吃。很甜蜜。
却也知道抱的铁罐是奶粉罐,她逃跑之前额外的问了一句大婶的孩子,大婶说,是最近春节了,儿子带着礼物回老家探亲了,是儿媳妇怕自己奶水不够,喂不饱孙女,所以带着一罐快用光的奶粉过来了,但毕竟这是铁皮做的嘛,大婶节俭惯了舍不得扔,就先放在凉亭里装蜂蜜了。
舍不得扔,那你舍得给我嘛?柏姝有些不理解了。
“宝宝是不能吃蜂蜜的。”她忽然又想到什么,说道。
“诶,小姑娘你还懂医理吗?”
“唔,我随口胡说的。……”她不承认。
柏姝只觉得,这一罐蜂蜜好复杂,真的该赶紧跑了。因为且不说被拆了家后,一定会生气的那一群蜜蜂,也不该给这一家人难得的团圆夜添堵呀。这都农历初三了!
她却也记住了这一户果农,在离开时有意路过他们的家门口,而无意间发现,大婶门口的春联还是旧的。
或是俩老人的腿脚不好了,要等儿子和媳妇回来才动手。好拖沓。
她想了想,指尖划过一曲流光,一拧,拧成了一张红纸,和一支墨笔。
她将红纸覆在门口前的乘凉茶桌上,又因为红纸不够长啊,写不成对联,弄得她有些提笔忘字了。
冥思苦想后,她也只能最后龙飞凤舞的,留了一副横批,挂在门口那一束驱蚊艾草的旁边:
生意兴隆。
其中“生”字的肚子写的就最好,够圆润。
……
土路上,她居然看见了电线杆,在如此偏僻的乡里。这是自己家乡不曾拥有的财富。
她垂下眼帘,走向道路的深处。觉得这个国家的所见所闻大多是善良的,丑恶不是光明正大的。
可若是自己的国家,这样的善良,需要什么呢?
如果是要远离战争的话,那我应该把战争给消灭掉;
如果是要远离疾病的话,那我必会把疾病给消灭掉;
如果是饥饿和贫穷的话,那我也会尽力去解决他们的温饱;
如果是贪婪罪孽的话,那我甚至会惩恶扬善,提倡民众对贪官以直报怨。
哪怕是因为生活意义的不足,我也会告诉他们,生活的意义只是谋生和喜欢,而痛苦不会痛苦到死的,开心也不会开心到死,贫富并不是问题,残酷的相互对比才是……
可是,为什么人类满足善良的条件会是那么多呢?又为什么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是善良的呢。
她想不明白,就像是这个世界,乃至自己的那个世界,坐落在北方的那一座万里长城,它的目的是善良的。可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狼烟都是一个善良的条件,但是它出现之前,善良其实已经存在了不是?
善良的本身,乃至于生活的本意,都绝不是万里长城的砖瓦那样复杂难懂的。
……
南方上山扫墓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锄头呢?这是因为这片红土地十分肥沃,灌木的根茎能有拳头那么大,单是用柴刀砍,是砍不断的,需要用锄头去凿开才行。
封榆无端的知道这一点时,已经是在刨山路的时候了。
他扛着锄头和铲子,背着一书包的祭品,而老爹在前面挥舞着一柄砍过人的柴刀。
仔细看去,老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好看。
封伯拿刀拐手的时候,是一面弧,挥刀击中的时候,是一条线。
他的动作一步一顿,过程简单而恐怖,面前的一切无论是繁杂的高草还是粗壮的短树,他都能一刀两断,而那一双比石头还要粗糙的大手,攥着谁的根茎一扯,就能连根拔起,他走着,封榆则小心翼翼的跟着。
“老爸,你记得爷爷埋在哪吗?”
“大概吧。”封伯继续噼里啪啦的继续挥砍着,臭着一张脸,“这山丘上的土太肥了。风水也好。你爷爷有很多邻居,祭拜错了谁也正常的。”
这里的红土地是典型的矿质超标,尤其是废铁矿。野草在这里一年就能长得比人高!而其中水分,甚至足得大火都点不燃,一不小心迷路的同时,你还能不怕山火会乘人之危。
“那爷爷岂不是要骂死你?”(我肯定得骂他,不抄棍子打他是没法没天了!)
“呵,这山上全是你爷爷那一辈的老头,拜谁不是拜啊?你真当天上的大人能听见我们说什么。”封伯直言不讳说。
封榆不知道为什么,眉心狂跳,不自觉的为老爹辩护说:“嘛,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拜拜别家的爷爷也是一种孝顺……”
可这好像对自家的爷爷就是不孝顺……
他有些编不下去了。
却听封伯笑了笑,说:“你爷爷是个英雄,不会在意这个的。”
“英雄?”
封伯继续挥砍着道路:“你爷爷其实是个军人,打过仗的。”
“真的,什么时候?”
“越共战争。他在七几年的时候去打的,打了好几年,死了一些人,就他还活着。”
封伯因为说话,断了某一口气,很快他就砍累了,于是,他干脆就坐在了面前的灌木堆里,两手扶着柴刀,轻声说:“儿子,你爷爷是个军人。你爸爸我只是一个小混混。你不要……”他没有说下去。
人如果在某时候太过多愁善感,话语中是不会刻意做什么前提铺垫的。
封榆点头,也不敢承诺什么。
又好奇的问老爹:“爷爷不是一个老师吗?他怎么会是一个军人?”
“你爷爷死的时候,你几岁?”
“我四岁。”
“他那时候都八十几岁了!年轻时候的事,他哪还愿意说呀。”封伯解了封榆的疑惑,又回忆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因为家境不好,被送去参的军,然后就随桂军打去越南了,那时候打仗可累着啊,结束的时候,是七五年的时候,打了大概二十年。”
“诶,我们和越共不是一路的吗?”封榆好歹在大学学过历史的。
“苏连老大哥后来都跟我们不是一路的嘛。”
“……也是。”
“反正后来国家和越共谈和的时候,我们这边也都已经彻底打穷了,看地图就知道,我们这边的地理位置其实是要比东边好的,可是因为这场战争拖拉了太久,物是人非的,我们居然成了落后的地区。”
因为战争,没有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是吧。
封榆明白了:“这样啊,那国家肯定有什么补偿的吧?”
“有啊,爷爷年轻时候就造了个火柴厂,那就是国家帮办的手续!是他退伍后和同乡的叔父们一起弄的。”封伯聊起了性子,手指搓起了地上的草籽,像是在遣兵调将,“可是你爷爷他们也没几个有文化的。他虽然是知青,但他的兄弟没有几个识字的。还因为火柴厂不图广大人民的钱,只卖成本价,赚不了多少钱,人们又开始用新发明的打火机了,不想再用麻烦的火柴了,厂子一慌,自然是被他们玩倒闭了。”
封榆听得默然不语。这无可厚非的,不方便的科技总会被淘汰的……爷爷被淘汰了,所以才不敢的。
封伯叹道:“我最近看新闻也知道,那时候国家为了还上这一笔战火情,已经给了我们南方很多了,什么大企业大公司都在慢慢往我们省里搬……这都影响到东边的发展了,但我们不争气的,文化人还不够,是接不住这样的白食的。我们不争气的。”
封榆听得有些气闷,却平静的说他:“
敢打仗的,怎么会不争气?”
封伯听得,一愣,憨憨笑笑了,不敢说话了。他说不过更有文化的儿子。
“国家会还这个情的。”封榆又有些偏执的说。
“那也是你爷爷的错。”封伯却很老实的说,“我们家,算是罪人的后代。他后半生都不敢说自己是军人的。因为那个火柴厂倒闭了。那本来是国家给我们的,不是我们的,你懂吗?”
封榆有理说不清了。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爷爷死的时候,连当地的乡长都惊动了,石里乡的男女老少居然会带着漫山遍野的火把去深山里找他……
那天他所梦见的那漫山遍野的香火,其实就是儿时爷爷去世后,他所目睹的那一幕缩影。
爷爷曾卖了半生的便宜火柴,后来死的时候,竟然转变成了那样一副壮观的山火。可谁说这片水乡的林子是点不燃的呢?山水之间的妖火,是熄不灭的。
而这样的老实人,还有多少呢?
封榆想起了老爹刚刚说过的话:“这山上的人都是你爷爷那一辈的人。”
他懂了。
以前的时候,他来这里扫墓,老爹都会让他向谁的墓问一声“奶奶好”,或者是向谁的坟问一声“爷爷好”,他不明所以。
后来烦了,他甚至不问了。
原来这个山头所埋的,或许是某些英雄罪人的土坟,亦或是他们的家眷。真老实。
“老爸,那爷爷后来做了什么呢?”
“后来?就是做了老师啊,教书育人!”
“那不是误人子弟吗!那奶奶呢?”
“我妈也是老师。”
“那老爸你呢?”封榆想笑了。
“我是个咧鬼,混混啊!”封伯也笑了,看了看青山的远方,“可以说是家门不幸了。”
也怪不得老爹爱义气,敢打架。他有一个军人老爸,怎么说都不会缺了勇气的。
他也一样。他有个混混老爹。
“不谈了。”
他们继续动手了。
所处的这一座山丘是雄伟的,而且它也被年复一年的新生灌木所埋没着。
但还是有人年复一年的持刀闯进来的,他们披荆斩棘,在青山上劈开一条条道路,只为在满是坟草的土堆上清扫出一块空地,摆上三杯米酒,点上几纸香火,简单的聊聊天。
天有什么好聊的呢?或许是天上有爱自己的人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