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笑笑总喜欢那样的时刻,刷着一部令人心酸的电视剧,在故事即将结尾的时候,屏幕突然变成黑色,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几年后”,然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如果生命的某段时间也能用这几个简单的字跳过,直奔美好的结局,那也不差,可惜这几个字的背后,是没有其他人参与的仅仅属于自己的无尽绝望和辛酸体验。但是想想大家都一样,悲伤的故事也没有了要讲的意义。
这已经是不知不觉间悄悄到来的第三个夏天,下午五点半,像往常一样,冯嫣下了班,到菜市场去买菜,今天去外地出差的楚轩就要回来了,中午她接到他的电话,说晚上想吃茴香饺子,并且特别交代她多准备一点,因为有朋友要来。结婚快十年,楚轩从来没有往家里带过朋友,有时候要请朋友吃饭,也都是去饭店,他说不想让她太累。今天居然要带朋友到家里来,看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了。冯嫣把选好的菜拿给售货员,付了钱,为了节省时间,她特地打车回家,希望能在楚轩他们回来之前把饺子端上桌。拿钥匙开了门,换鞋的时候,门口一双红色高跟鞋钻进了她的视线,她的心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愣在那里。
“嫣姐,你终于回来了。”就在冯嫣愣怔的时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老公楚轩站在那女人的后面,开心地看着她。她有些懵,在脑子里搜寻所有熟悉的面孔,却想不出一张能与眼前这个人相符合的面孔。
“看吧,我都跟你说了,她肯定认不出我来,你还不信。”女人回头对楚轩说,一面缓缓走过来,站到冯嫣跟前,突然抱住她,兴奋地说道:“嫣姐,是我啊,我是笑笑,多笑笑。”
“笑笑?”冯嫣轻轻推开女生,后退一步,细细端详着,端详了半天,又激动抱住她说道:“一定是你化了太浓的妆,我才没认出你来。回来了就好。你也真是的,一个电话就消失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你真的好过分啊。”冯嫣一边说一边失声痛哭起来。
楚轩看着两个相拥的女人,也不觉泪目。“嫣,你跟笑笑坐着聊,我去给你们包饺子。”
“你会包饺子?”多笑笑擦干眼泪,惊讶地问道。
“那当然会了。”楚轩炫耀着,走进厨房。
冯嫣拉着多笑笑在沙发上坐下。
“和我说说你消失的这三年吧。”
多笑笑抱歉一笑,眼睛看向左上方,“其实这三年,我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现在回头看看,不过就是在努力地与现在的自己妥协罢了。刚受伤那会儿,脑袋缝了十几针,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的伤,他们说只是轻微地划伤,但是我自己感觉得出来,那道伤口有多深多长。我觉的我没有以后了,于是想着什么时候我的病情突然恶化,没有抢救过来,或者咬咬牙,自己做个了结,到时候往火葬场一送,什么都不剩下,别说是一道疤了。可惜我失算了,我妈以前那么烦我,没想到我受伤后,她竟然能一步不离的守着我。”
“后来,绷带拆了,线也拆了,脑袋上的伤就算了,反正我也看不见,可是脸上那么长的一道疤......我妈把镜子都藏起来,不让我看,可是自己的脸,摸都能摸出来自己有多丑。梅子她们一家人天天到我家里来,要为我做这做那,村里的人经常在背后谈论我,尤其是我爸和我妈经常避着我叹气,想一想他们,我能死吗?不能。我就跟我妈说,我要出去工作,我妈却说要跟着我一起去。她行李都收拾好了......后来我趁她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出了蒲城,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知道她怕我想不开,怕我受苦。我安慰她说,没事的,等我安顿下来,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出去三年,走了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渐渐地也累了。前两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爸说村里都在忙着收麦子,我突然就想回家了,便回来了。在车站楚轩他认出了我,所以顺路来看看你。”
“辛苦你了。”冯嫣拉住多笑笑的手,擦去腮上的泪水,认真地看着她,“那个时候,我和楚轩要是再多帮帮你,你就不会那样对待自己了,我们以为你完全好了的。”
“嫣姐,这不能怪你们,是我自己陷得太深。你和楚轩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而且,要不是你们,我也走不出来。”
晚上吃过饭,冯嫣坚持要送多笑笑。她们路过一个水果摊的时候,多笑笑挑了两颗又大又红的苹果,一颗给了冯嫣,一颗留给自己。“这几年,在外面漂泊,每到五月,我就会买许多苹果,欠你的苹果我可从来没有忘。”
“是吗?”冯嫣抚摸着手里的红苹果,“没想到,你忘了那么多事,还会记着这个。你不会真觉得楚轩喜欢你吧?”冯嫣假装生气地盯着多笑笑,多笑笑却被她的样子逗笑,灿烂的笑容铺了一脸,在灯光下是那样温和。
夜里,多笑笑做梦梦到了林家栋,她对他说,自己愿意嫁给他,他听了,开心地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了。她从梦里笑醒,发现天已经亮了。去年除夕,她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陈晓丽说林家栋回家了,在镇上开了一家诊所,口碑还不错。
不过,他们谁也没有联系谁。她知道,当他们俩带着各自的行李离开萤灵村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最后联系也就彻底断了,假如不离开,最后的联系还存在,他们之间也绝无可能。他们彼此折磨得太久了,互相原谅或许可以期望,然而他们的爱情,却从来都未曾存在过,林阿四只是用离去为他们找到了真相。
七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连吹来的风也是躁热的,行李箱的轮子与沥青路摩擦出沉重的“辘辘”声,期间夹杂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多笑笑看着沿路的风景,大多都已改变了模样,农家乐、超市、饭店,还有开满了五颜六色花朵的小花园。多笑笑摘下帽子,走在树荫里,才稍稍有了凉爽的感觉。她惬意地感受着微风,路过一片又一片金黄的麦田,走过一座又一座结满了黄橙橙杏子的果园,最后她在一片种满了红豆草的坡前停住,那是在她眼里许多年来都未曾改变过的风景,红豆草已经在那块山坡上扎了很深很深的根,每年它们的粉红色花苞和花朵都好像自己带了风,总是摇曳着。坡下红豆草地和一大片金黄的麦田连在一起,麦田里,戴着草帽的一男一女,正挥着镰刀割麦子,一捆又一捆麦子整齐地摆放在他们的身后。多笑笑感觉有些渴,嗓子里涩得厉害,她禁不住咳嗽起来。割麦子的男人听到咳嗽声,抬起头来朝上看,看了一眼,低下头去接着割麦子,旁边的女人也抬起头来,朝多笑笑看了一眼,随后也接着低头割麦子。多笑笑用力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喊道:“爸,妈,我回来了。”听到喊声,麦田里的俩人同时抬起了头,多笑笑朝他们招招手,陈晓丽立刻扔了手中的镰刀,扯着多弘毅大喊道:“是笑笑,她爸,笑笑回来了。”多弘毅激动地回应了妻子一声,妻子已经走远了。
三年不见,陈晓丽到了女儿面前的时候,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高兴地看着她。
“妈,回家吧。”
多弘毅正好赶来,他接过行李箱,说道:“好,好,回家,回家。”多笑笑接过陈晓丽的手中的镰刀,三个人一起往家里走,陈晓丽用余光瞥着女儿,压抑住内心的期待,语气平静地问道:“这次来,还走吗?”
“妈,我不太确定,也许不走了。”
陈晓丽不满意这个回答,嘟囔着说:“什么叫不确定,什么叫也许不走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吗......”
“哎呀,晓丽啊,孩子刚来,你说这些做什么?”多弘毅打断陈晓丽,“笑笑啊,来了就好好休息一阵,正好过几天,是咱们村里的庙会,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村里的人经常问起你,正好趁着这次庙会,让大家见见你。”
“他们问我什么啊?”
“就问你过得好不好?在外面工作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来......总之大家还是挺记挂你的。”
“哦,要是他们真的那么记挂我,我还是很愿意去的。”多笑笑端详着手里的镰刀,用手去触摸锋利的刀刃,感受刀锋与手指之间的摩擦,这是她受伤以来新增的一个喜好,每次触摸锋利的刀刃,她总能准确地用意识找到自己脸上的疤痕,即使现在它已经几乎消失不见,她也能找到它,它还是完整的很长的一道。村里的人也会看到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