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近酷暑,很闷热,就像是人们焦躁不安的心。天蒙蒙亮,刘府的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主院,向府内身份最高的梁王和公主请安了。
范明前带着丫环也来了。面上带着病后的少许憔悴,精神却很好,步履稳当地走进了主院。她穿着平日常穿的淡黄锦裙,乌黑的发髻上戴着成套的珍珠首饰,耳畔两颗龙眼大的珍珠耳环,衬着她的脸颊莹白圆润,很美丽诱人。人们知道她昨日小病了一场,纷纷地问候她。她一一点头回应,之后便向梁王和益阳公主请安。
小梁王端正地坐在主位上,穿着灰紫色锦袍戴着玉冠,衬着人瑞丽文雅。他今天没有佩剑,玉带上悬挂着一串白玉玉佩,正在看一份地图。听到人声抬头看去。顿时俊面为之一滞,目光一凝,人也停顿到那儿了。
明前脸带微笑,神情自如地向他行礼。她素来谦卑知礼,对着藩王未婚夫也保持着应有礼仪,一丝不苟地行礼。每次梁王看到她行礼都会让她免礼,不让她施大礼。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梁王手握着地图楞在太师椅上,忘了说免礼。他瑞丽的面孔变幻着,目光也有些闪烁,是一种惊疑又拿不定主意的模样。看着她楞住了。
刘夫人抿嘴笑了:“范小姐今天可真美,梁王殿下看呆了。”人们都笑了。
梁王才醒悟过来,看明前行了一半大礼,忙站起来扶她。他歉意地向她一笑,明前也正好向他微笑。这一下子,两个人都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梁王的态度明显缓和了,好像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虑。
明前又向公主施礼,益阳公主亲切地扶起她:“好妹妹,你天天这么爱行礼不累么?快起来,让我看看,这身浅黄衣裳真适合你啊,衬着你这位丞相小姐又端正又体面。呵呵,还是你穿最美了。”
明前含笑道谢。之后便在侧面座位坐下。脸不变,眼不抬,也没有接公主的话。益阳公主的眼睛浮过了一丝阴云。心里暗骂,脸皮可真厚!昨天才跟个野男人幽会,今天就装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了。
锦衣卫同知崔悯也走进门,室内众人的视线“刷”的集中在他身上了。崔同知穿了件深蓝色的织锦官服,黑色镶玉的官帽,面色沉静,身形灵活地进了门。先给梁王和公主施礼请安。小梁王含笑望着他,他身后的两位“侍卫”,北缰卓羽县的县令刘静臣和北方军黑麒麟营的王提督的面色都不好了。尤其是王芝王提督,愤怒地盯了眼外面院子站着的姜千户和柳千户,那两人居然还是一幅宿酒未醒的迷糊样子。
公主喜笑颜开,伸玉手扶起崔悯:“别多礼了,崔悯,快坐下。”她又是心疼又是哀怨地扫过他的脸。
崔悯客气地谢过藩王公主就坐在下首,态度稳健,与小梁王对视时还微笑了下。仿佛昨晚没有遇到小梁王那雷霆般的一击,也没被他的尚方宝剑劈中,没有受伤似的。小梁王也笑望他一眼,就继续看地图了。他一言九鼎,一剑劈过崔悯,事情便到此为止,心里再多的芥蒂和愤怒都放下了。
人们相互寒暄,气氛融洽。按照预订今日在谨州渡过最后一天,明天就要重新出发了。外面各位官员小姐的下人正忙碌地收拾行装,还有很多来送“送别礼”的本地官员们,到处乱糟糟的。小梁王也按照说好的要陪他们往北面走一程,经过大泰岭再回北方。谨州前面便山脉众多,人迹荒芜,经常有路匪大盗。
人们谈论得正欢,门帘一挑,小天师张灵妙游哉游哉地走进来了。人们立刻停住了谈话,神色各异地看向他,屋子里顿时冷了场。
明前最先看到他,心里涌上了一股愤怒。她还是信错了人!这个张灵妙是个忽悠人的大骗子。他的主意“千疮百孔”,差点害得她身败名裂没命了。他还好意思腆着脸出现?她愤怒地瞪了眼小天师,转开头,不去看他愧疚的脸色。
她一回头,却看见小梁王朱原显俊美的脸阴沉着,很是嫌恶小天师的样子。明前心里微奇,小天师怎么得罪了梁王?其他人却明白,昨日听经后小天师发疯了,扑上去死命地抱住梁王大腿大赞小千岁美貌无双。又是巴结又是跪舔的,足足纠缠了梁王三盏茶功夫。才被醒过神的藩王一脚踹倒,又被刘静臣拖出去胖揍了一顿。
人人眼光鄙夷,暗骂话该!即使梁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有潘安宋玉之貌,你也不能垂涎三尺地动手动脚啊。就看梁王那个傲慢矜持的霸道模样,和统率北疆大军的疆主霸气,也没人敢调戏他的。小天师倒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好胆,不怕死。
张灵妙哀怨至极地看向了崔悯。是他逼着他抱梁王大腿的。崔悯也转开脸不理睬他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帐,闹出那么大的事非,他奔忙了一天一夜,使尽浑身解数,在梁王面前现了原形,还输了一剑差点闹出人命。这个惹祸精还有脸来?他马上就要挖出他的老底了,等他弄清楚他的底细,就第一个抓住他动大刑。
益阳公主更是气得柳眉倒竖,狠瞪着小天师,恨不得伸出玉手抓烂小天师的脸。这家伙跟那个小贱/人成一势了!合伙玩弄大家,把大家骗到了芙蓉池,让丫环装小姐的嘲弄人们。他是来耍大家的吗?还做出了抱梁王大腿的丑事,公主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一旁的刘谨州也脸色不善。昨天他的府邸里进了贼,他派了他的能兵悍卫们大肆搜捕,却一无所获。在藩王公主面前丢了脸,都是这个小天师交友不慎引起的。若不是他是公主带来的清客,早就打得他招供是内应了。
一屋子人对他怒目而视。一向凭着一张巧嘴指东话西指点天机、哄骗众人信服的小天师张灵妙终于栽了,没人理他了。他那张比城墙拐弯还厚的厚脸皮一红,灰溜溜地转了一圈就走了。他终于在车队混臭了。
* * * *
明前出了梁王主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肩膀和面部表情,踱回自己住的偏院。她仰脸看着明媚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路旁的树丛后溜出了张灵妙,丫环雪珑立刻挡在了小姐面前,不准他过来。所有人都恨透了他,张灵妙充满歉意地对明前一笑,郑重道歉说:“我对不起范小姐了,全是我的错。让范小姐受惊了。”
明前不置可否,仔细打量着他。张灵妙收敛了平时的嬉皮笑脸,微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细眉伶俐,薄唇善言,是个长像俊俏的少年郎。这时候他一脸郑重地道歉。明前忽然觉得他很像是赖皮的邻家弟弟,做错事也无法使人对他生气。
明前放缓了心情,说出了连她自己都奇怪的话:“不必道歉,我不介意。”
“真的?”张灵妙很惊讶,不相信她轻易地原谅了他。
明前歪着头含笑看着路边树丛上的小野花,很温婉动人:“我的不介意有两种解释,小天师想听哪种?”
“都请说一下。”
“好。我的第一种不介意是世事难料,小天师是好心办了坏事,所以我不会介意,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不过这是场面话,我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不信你了。”明前笑得深沉。
“另一种呢?”张灵妙眼光深沉。
“另一种,”明前的眼光阴沉了,幽幽说:“我不管此事是有意无意,我昨天差点因你没了命。小天师现在心里正对我有愧疚之情。我若是介意,大骂你一顿,自然与小天师反目做不成朋友了。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不介意小天师的错,继续做朋友,反而能利用小天师的愧疚心为自己谋些好处。”
张灵妙心中一跳,眼里露出又警惕又佩服的光芒。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吧,一个机敏坚韧又手段高明的女子。
明前垂下面孔,挡住了脸上的表情。她伸手摘下了身旁一只野花,慢慢地转动着,话语悠悠:“……我一直记得京郊碧云观初遇小天师时,你为我占卜的那只贵贱反转卦。‘终身不去北方。往南一生无忧,往北出阳关就是人生大凶。会与人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会身损命消,死无葬身之地!’”
她抬起眼珠死死盯住他的脸,眼光如刀,神色忧郁,却柔声说:“我越来越觉得小天师推的卦准了。所以……”
“我不怪小天师这次行事失误,我寄希望于下一次。如果小天师心里真觉得有对不起我范明前的地方,就请在那个卦相应验时,在我遭遇生死大关前,提醒我一次,给我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就当还了这份愧疚了。此后我们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她抬起目光,轻蔑又怜恤地看他一眼,竟是从未有过的清高冷傲:“我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们每个人都会做些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我、你、崔同知、甚至是藩王公主们都如此。可是,盗亦有道。人活在世上还要有点良知的,要恩怨两清的。我不怕死,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地死。即使是老天让我范明前死,我也绝不认账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要当面反击这种命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的生死命运,又为什么让他人掌握?如果谁想害我,那就直接来吧,我绝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她冷酷绝决的样子刺得张灵妙心中一凉,浑身惊怖。转眼间她就收敛了浑身的锋芒,变回了温婉大方的丞相小姐。她手拈鲜花,温柔地向他一笑:“张公子,这不难吧?我相信你下次会做到的。我相信我们这一路上的交情值得你还我一次活命机会的。”说完,她面色淡然,再也不看他一眼,平静如水得招回丫环走了。
张灵妙脸色苍白,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浑身止不住得打战。不行,这场戏快演不下去了。他不想演了,他恐惧地发觉自己被这个少女吸走了全部心魂和意志。他居然认为她说得太对了太好了!
“——我的命由我不由天。”这一路上,他在深深地赞同她,在欣赏她,喜欢着她。这、这样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