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样面对这个局面呢?崔悯想起了凤景仪方才告辞时那充满深意得一瞥。
他在警告他慎重得对明前表明身份。
如果十岁的“小明前”通过见面和画像认出了自己,那么一切都好办了。她再怨恨他们也不会装做失忆不认他们,她素来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女人。她会很欣喜地与他相认的。可是如果她真的失去了八年记忆,不认识了自己,那么他要怎么跟她讲明自己的来拢去脉和所有往事呢?
崔悯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和明前的关系是多么的遥远淡薄啊。从两人相识、相遇、相互厌恶到相互有好感,诈死的虚惊,在沙海里遥望,一同逃出皇帝行宫,到心意相通得紧紧拥抱,再到李氏身死发生矛盾,代替公主出嫁失踪……他们两个人之间,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君子之交心灵默契。心灵相契合却外表保持距离。从明面上说,他仅仅是个追踪案情真相的锦衣卫官员,她是去北疆履行婚约的藩王妃。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光明正大清晰明了的关系。那么此时,她失去了记忆,他又该如何向这位少女介绍自己呢。
……说自己是和她渊源极深的知己吗?除了公事的审案翻案,护送到北疆,他与她又有什么明面上关系?
……说她是他的恋人吗?也许有默契暧昧,却始终压在心底。最后还彼此交恶,直到战场上失踪都没有消除前嫌。
……说他是她的恋人么?这,是吗?她还在喜欢他吗?离开皇帝行宫的路上曾经紧拥在一起,却被后来的冷酷现实打得粉碎。她的心里还在爱他吗?
不……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这份爱太缥缈浅薄,几近没有。而明前的遗忘也像是说明了她的内心态度。她终于还是遗忘了他,她深深地忘记了他……
崔悯面色苍白,心底苦涩,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明前被他长时间的注视弄得有些局促不安,一脸惊恐地站起来。
崔悯心里长叹一声,压抑着翻腾的感情,拿定了主意。他平静至极地说:“我不是狐仙。我姓崔,名悯。是专门来调查你的情况的锦衣卫官员。听凤大人说你失忆了,你不记得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吗?”
小明前立刻露出了放下心和感激的神色,再次向他施礼道谢:“多谢崔大人过问。也谢谢凤大人关心。我确实不记得自己怎么从豫北大青山被拐骗到鞑靼国了。”
“那么你记不记得这十年来见过什么人,经过了什么事?”
小明前愁肠百结:“一点也不记得了。仿佛一夜间就插上翅膀飞到了鞑靼国似的,也忽然长大了八岁。”她看见俊秀的“狐仙”崔大人皱起长眉,一脸痛楚,像是很难受的样子。忙又安慰地笑道:“大人勿急,我虽然不记得往事。可是我住在乡下,过再多年头也就是干活、吃饭、睡觉罢了。一眨眼长大了也挺好的。小时候娘亲总是抱怨我和妹妹年龄小,力气小,不能帮她干活。现在我长大了,自然能帮她干活了。她知道了也该高兴的,这个失忆症对我没有什么坏处啊。”
她脸带微笑,语带天真,说得很轻松。崔悯却知道她在“大事说小小事化了”的。这姑娘虽然只有十岁前的记忆,本性却未变,还是如平常般爽朗豁达,心地纯良。她是害怕为他们添了麻烦。
“……我记得的最后有印象的事,是跟妹妹娘亲一起住在大龙湾村,等着爹爹从北方牧马挣钱回家。后来,就不知道怎么的走过了万里路来到了外国。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和妹妹听娘亲的话,抬着竹筐去镇上送菜……”说着说着,明前的脸忽然下意识得扭转过去,眼光投向远方,望向了村落尽头的道路。仿佛在眺望什么似的。但在他们眼前,除了荒凉萧瑟的大漠和简陋贫瘠的土房外,天地间一片灰暗,白雪纷纷,什么也没有。
小明前迷茫地直皱眉,凝神看着远方,似乎想从灰黑色的大地尽头看到什么东西似的。可是她什么也看不清。半晌,她心情低落地低下头:“那一天……后来……我都记不清了……”
那一天……
她们两姐妹在大龙湾的盘山路上,遇到了一群风尘仆仆凶神恶煞的锦衣卫。从北方边境拐弯到了豫北小山村。为首的骏马上骑着一位如仙如幻的白锦衣美少年——京城皇宫的御前长侍崔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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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悯的心霎时间绞痛起来,痛得他摇晃着身躯,站也站不稳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气,扶住了身旁的枯树,勉强得站稳了身躯。之后,他环顾四望,忽然觉得自己孤单极了。村外是峰火连天的战场,村里是暂时安宁的雪地。深冬的微雪扑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他的眼前除了孤山、寒雪、荒原、寂寥的村庄、和不明所以的少女,竟然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他险些在这酷冷寒天里叫了出来。
——是她!这就是明前,她失去了八年间的记忆。
今天他亲自拿着她的画像来证实了这一点。人就从刚重逢的激动喜悦猛然变成了死寂痛苦。一种苦极痛极的滋味涌上了心头。
——她终于把他深深地遗忘了,把他和他们的所有往事都忘在了脑后。
十岁前的那一天,不就是他从北方来到豫北大龙湾村,抓住程大贵,审问李氏和两个女孩的那一天吗?从那之后,彻底得改变了他们俩的一生命运。这个相遇是他最珍贵的记忆,充满了悲情苦涩,却在悲情之中还带着一丝喜悦,因为这个相逢是他们相遇、纠葛和缘份的开端。
如今却被一种“鬼神之力”从她脑子里抹去了。这,这得是多么大的厌恶和愤恶,才会一刀斩断了他和她的所有往事和缘份啊!失去了这段最珍贵绵长的缘份,他和她的人生就一刀两断,再也无关了。那么以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相遇相知相恋、有纠结有误会也都不见了。他所苦苦追寻的真相假女的真相,要为她“追寻公平”的情感寄托也落空了。他再没有与她相关连的契机了。
不,她不能忘记他的,她不能斩断这份缘份牵挂的。崔悯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觉得浑身从里到外,从头顶发梢到脚底指尖都冰凉透骨,都比这北疆寒冬的暴雪更冷彻人心。再多想想他就会痛苦得崩塌了。
——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直到此时,两年后的此时。一种醍醐灌顶式的巨大痛苦才像是姗姗来迟的浪潮般击中了他。这个打击击中了他的心魂,击断了他的脊梁,使他栽倒在地,满眼是泪,满心悲哀,痛得快要晕迷过去了。
他失去她了,他已经失去了她。在那个凶险的代公主出嫁的虎敕关之夜,在他挽着她的手一同走过成亲祭祀的火堆时,在他还在傻傻得期望着战胜敌军挽回局势时,他就完完全全地失去她了。可是直到两年后,亲眼看到了这个失去了记忆天真无暇的十岁小姑娘。他才恍然大悟到他所深爱的明前已经消失了。这个找回来的小姑娘不是她。
这种痛苦……太巨大了。
他终于彻底地失去了她!
人生中,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活着离别才是最可怕的。被活人遗忘掉才是最最可怕的,而被一个爱入骨髓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才是人生中最悲痛绝望的事。他已经遭遇到了人生最悲恸绝望的事了……
一股寒风带着冷冷的雪渣子刮过来了。吹拂着崔悯的黑发白衣。他站在她面前,痛彻心扉得看着她。眼睛里涌满了水汽,心底涌满了绝望,真想抱着她放声大哭一场。
凤景仪找回来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十年前的她。那时候的豫北大龙湾山路上,他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低头望她。惊讶于小女孩的沉着胆大,又心疼她的满身灰尘,好奇于她们的来历,还被远方小村里程大贵的家牵走了心神……之后他审问了她,扬手打了她,被她一句话拿捏住,保下了程李氏母女的命,给了他狠狠得一击……
那时年少轻狂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女孩会牵绊了他未来的一生。他以后会为她喜,为她悲,为她痛苦心碎,为她翻案为她求解,又几尽亲手杀死了她。他们的这个邂逅改变了两个人的全部命运,使一个人从黑暗走向了光明,一个人从光明坦荡走向了黑暗纷争。这个邂逅深深刻在了两个人的脑海里,融化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激情里,化成了眼前的雪花雾气在风中飞……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这个最美好又最悲凉的邂逅永远的消失了。
再也没有了跟她共同的记忆、经历和爱情了!
崔悯几乎要疯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接受上苍最严厉的惩罚。少年时侯,人们总是肆意得挥霍着时间好运和任性,仿佛自己是老天选定的,遇到什么灾难都能遇难成祥。所以他们虚渡了无数的时光和邂逅。他们不知道自己该珍惜什么,错过了才后悔痛恨。“这个邂逅”也如此,她一梦三千日,远远得遗忘了现在。回到了十岁前那个没有虚假纷争背叛的童年。她轻轻巧巧洒洒脱脱地走了,却把他孤单单地丢在了冷酷悲凉的现实世界里。他只能虚伪得痴长着年轮,独自面对着这个阴暗死寂的世界,直到自己也消失……
明前永远的失踪了,不会回来了。眼前的世界一如这两年他依然是孤独一人。这个人这份邂逅和这份爱对他太重要了,重要得超过他的想象,使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全部人生。如果再回到开头,他不知道这一次他会不会改变。也许从此后不会再做个完美无缺、高尚公平的人,不想再追求人生的真相与公平。只想虚伪渺小得与她相遇相爱,与她携手立中霄,做个自私懦弱却能拥着她的人。他已然不能在没有她的世间存活下去了……
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吗?他要独自承担着她消失的记忆;继续独活在她不在的现实里;追寻着还未找到的真相。她走了,而他痛苦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这是对现实的悲悯,还是对过去的惩罚?是对遗忘者的解脱,还是对未忘者的教训?
一把大锤重重得敲击着崔悯的心,压榨出了他满心的悔恨与痛苦……他快要窒息了……
太冷了,这个北疆,无名小荒村和矮树下的少女,全部都太寒冷了。一缕阳光从铅灰色云层里挤出来,金灿灿得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崔悯站在空旷冰冷的大地上,望着少女认真又疑惑的面容,内心痛苦得快撕裂了。他扶着古树也撑不稳身体了。
小明前忙伸手扶着他,连声说:“崔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去叫人来。”
“不!不。”崔悯匆忙地摆摆手,勉强站稳了身体,压抑着内心哽声说:“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忽然醒悟到了一个事情真相……你,放心吧,明前。我会把你送回‘家’,也会找到‘拐骗’你的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给你一个交待。让所有事都真相大白。让你以后的人生过得心安理得,再也不会纠结痛苦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说完,他匆忙挣开了她的手,像躲开一只虎狼般的避开她,转身走了。
小明前疑惑得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他的话充满了诚意。他是想帮她的。她对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感激地道:“多谢崔大人帮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崔悯痛彻心肺,连头也不敢回,疾步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