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金陵城皇城的某座园林的一个黑黝黝宫殿里,房舍很富丽华贵,却空无一人。在最深的寝室里,一个女子趴在木雕屏床上放声哭泣着。寂静的深夜她的哭声传出去很远,长廊上传来了太监女官们走动的衣袍声和远方敲更声。
她孤零零得地趴在床上,脸上又红肿又剧痛,整张脸被厚纱包裹着。她好像陷入了这片深深的黑暗里,被天下人都遗忘抛弃了。面颊疼痛,脑子像一团缓慢流淌的泥沙,艰难得流动着。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从范瑛变成了这种悲惨的下场?像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被抄家的时刻,天塌地陷,生死两难。她面对着一个新牢笼,由权利富贵高位编织出来的牢笼。一口就吞噬了她的性命。
她的脸好痛。这只剑是克制着划过了她的脸。它只是消去她的头发,斩碎了她的珠冠,就威摄性得像斩断了她的人。也把她的泼辣、野心和欲望全部斩断了!她几乎吓晕了。现在怎么办呢。
她忽然想起了明前,停住了哭声。她惊疑不定地想,难道明前提前发觉了富贵权利里还有要人命的利刃,才这么决绝地远去了?还拒绝了小梁王苦苦哀求的“爱”离去了。她知道他是爱她的,还是决然无悔地走了。却将她丢弃在了这个后宫的豺狼窝里。她为什么没提前发现小梁王这么痛恨她呢?这是明前在报复她吗?
* * *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前。李氏撞桌摔死后,明前代嫁前,托柳奕石千户转过来的话。她同意暂且放过她,还给她一个公平。
——“我想通了。这世上本就是最公平的,万事皆有因果轮回。如果雨前口口声声地要求‘真相和公平’,我就给她真相和公平!她把做过的恶事都推托到‘反抗身份不公’上,认为被人抢走了身份才迫使她行凶。那么我就成全她。我给她时间去查明真相,看她得到了所谓的真相公平后,会不会痛悔今日所做的,会不会还坚信着自己做恶全是正义的。她要为所做过的付出身和心的代价。”
——“我会查出谁是真假相女的。我会赢的。我的养娘宁死也认定了我是真范瑛,我绝不会输给她的。我要查出真相,慰籍养娘的在天之灵。报她杀害养娘的仇。我不会输,我绝不会输给一个杀了母亲也要去追问身份,用其他爱她的人的鲜血尸体垫在脚下往上爬的无耻女人。就让她等到真相又如何?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比她更有信心,我坚信着老天爷是公平的。如果雨前这种人最后还得到好结局,天理不容。”
——“如果她非要哭着喊着看到真相再死,”明前轻蔑地一笑,一把扯下左袖的白绢长袖,抛向了柳千户的胸膛:“那就让她得到真相再死吧!我们两个人从此恩断义绝!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范瑛,我是劫匪和李氏的女儿,我也不在乎!也不怕重新去过苦日子。即使变回了劫匪女,我也绝不原谅她,我会让这个穷凶极恶的丞相之女为她所害过的人偿命。”
报应来了!最坏的结局来了!竟然落到了以小梁王和后宫的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她被成为范瑛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被皇后的位置所迷惑,办了件大蠢事。她知道无论怎样软语哀求做个淑女,梁王都不会爱她被她迷惑,就挺而走险得向梁王软硬兼施地逼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梁王和后宫女人的手里。梁王就顺手推舟,一句话就同意了婚事也捏死了她!雨前的牙齿不住得咯咯打颤,身体簌簌发抖,她在黑暗中抱紧了肩膀缩在床角,连哭都哭不出了。
还有不久前,在京城她和明前最后的一次会面。
——她一双漆黑晶莹的眼睛讽刺地看着她,眼眸里饱含着深深的悲伤。她像是在跟十岁的她讲着她听不懂的话,想使她明白:“你不懂。雨前。我一直很敬慕母亲。爱她那种表面平庸,骨子里却带着执著和赤子之心的人。她真实、自由、爽朗、心有底线、只伸手拿住自己能拿到的东西,不去追寻那些虚幻的荣华富贵。她活得坦荡自然,她明白这世上除了权势利益外还有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比权势金钱名誉更重要,更迫切,更有时效性。”
——“你不懂,雨前。你直到今天还是不懂。有些事是有时间性的。将来怎么后悔也挽不回去。你希望达到你的目地后,再洗净双手血腥做个好人,可是你很难洗净污垢的手和心;你想追求到丞相小姐和太子妃的高位再遮盖过去的卑微,是很难心满意足的;你想踩着别人的血泪尸骨往上爬,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你无辜地牺牲别人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地,最后往往会被更强大的敌人给牺牲了。你成功后再去找回幼年丢掉的‘善良’‘真情’等物,只会永远找不回来!”
“当你哪一天理解这些话时,你会用一生时间去忏悔。——你已经失去了,我也失去了;你还不懂,而我已经懂得我失去了。我们俩都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你唯一说对的事是,我们之间是这么接近又这么遥远,这么相似又这么不同。我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永远不会交集。”
——明前抬起眼,黑眼珠因为水雾太多变得更加明亮清澈。她抬起手,按在胸口位置,深沉又刻骨铭心地说:“你是如此的美丽,有野心,有毅力,你是一个聪明女人。你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敢做,你适合活在更精彩激烈的宫廷。你只要懂了我刚才说的‘你不懂’的事,你会得到全天下的。”她的话外含意却相反,“如果你不懂的话,你就会死在更黑暗,更恶毒,敌人更强大更凶险的宫廷里。”
——她最后轻蔑地对她说:“经历过生死我变了。我不想再隐瞒内心,也不想再对你忍让。我们俩之间除了仇恨,再无姐妹情份。我宁可去单独面对危险的死境,也不会跟你结盟去争夺什么。你是个天底下最凉薄无耻的敌人。你也许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也会失去得到的一切。我们从同一个圆点出发,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就各自去承受自己选择的命运吧!”
黑暗中,雨前嘴唇颤抖浑身战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了往事?难道她已经后悔了,得到了最差的结果?她在寂静的黑夜拼命喘息着,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在很久很久后的今天,她得到了梁王狂怒的一剑,才想起了明前的话。忽然就理解了她的话。她真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还有范凌雁!临死前他的黑棕色眼睛仿佛隔空的注视着少女。
——他曾经血泪交加地对她说:“你为什么想夺取养姐的身份?为什么想跟小梁王成亲?她是如此地疼爱你,梁王也从来就不喜欢你。雨前,你抛弃了母女情,姐妹情,就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身份吗。你值得吗?你将来会后悔的。你其实不用争抢就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亲情爱情,我一个人就能保护你走遍天下!”
——“好吧,好吧。别哭了,好姑娘,我没有怪你。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执拗的结局了。如果你一定坚持做的话就去做吧!我到死也会支持你。”
——他迷糊又清晰地道:“我只是个出身平民的普通人,没有见识教养。可是你第一次跟我说你自己就是范瑛时,信心十足。我就很吃惊。我从来见过像你这样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我觉得你疯了。可是我假装着帮你,我想等你栽了跟头就会收心,安安稳稳地做个丫环了。后来我却看到了你一步步得为了目标前进,时而飞上山顶时而摔到深渊,却百折不饶。你比我更敢于抗争。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要倾尽全力地保护你,支持你,直到你得到想到的一切。”
——“因为我爱着你啊。雨前。又卑微又渺小地爱着你,又纯洁又浪漫地爱着你。即使中间隔着天堑鸿沟,即使知道你从不爱我,也为你偶尔望着我的方向而欢喜。这半年,我们一段段的走过路途,与你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像吹大了一个美丽的泡沫。太好了,现在我不怕这个泡沫粉碎了,我终于得到你了!在这一刻,你为我哭泣为我痛苦……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哪怕我付出生命也不后悔。”
* * *
很久很久以后重新想起了他的话。雨前胆战心惊得想着,哭着,痛苦得透不过气。她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也许,明前、范凌雁和李氏都是真真切切地爱过她的。也许,她在人生的某一时刻也爱过他们。但最终她为了更高大的东西而放弃了他们,失去了他们。她在这条不归路走得太远太远了。
雨前的眼泪慢慢地干枯在脸上,脸颊上一阵阵冰冷的痛。此时此刻,她终于想明白了明前的话。时光过去,爱也过去了,她和他们都失去了心底最后的一点爱,都永远回不到过去了。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他们曾经真心爱过她的。
房门大开了,陌生的太监女官们冲了进来,捧着一个放着青色道袍的托盘。他们粗暴地从床上架起她,老女官喝道:“快穿好衣服,梗那赫公主亲自护送你去碧云观了。”后面房门外的灯光下,两位东察公主带领着很多侍从冷冷地望着她。
雨前惊恐地爬起来,大声喊道:“不,不,我不要去。我要求见小梁王,我要见杨皇后。我后悔了,我也不要嫁给小梁王了。求求你们让我见他……”
梗那赫公主面目深沉,漠然地望着她。旁边的折海珠公主噗嗤一声笑了,拿着皮鞭子跃跃欲试地走近:“说什么傻话啊!范小姐,你竟然把太子哥哥的旨意当做儿戏。想嫁时就冲进御书房大闹着要嫁他,不想嫁时又要去跟梁王哥哥纠缠。你疯了吗?别忘了,你可是范瑛啊!是跟梁王哥哥从小订婚、明媒正娶的小王妃啊。你还口口声声地说你喜欢梁王,让他迟早知道你的心呢。怎么被砍了一剑就怕了呢。原来,你还不是最喜欢梁王哥哥,是最喜欢自己的命吧。哈哈哈,晚了。现在梁王的旨意已被皇上皇后恩准了,转发至内阁,你必须要去碧云观悔过修行五年。否则我就替太子哥哥教训你,用鞭子打到你愿意去为止。记住你自己说的,你可是范瑛。”
“不……”雨前吓得失声大叫:“我不当范瑛了。我不是范瑛……”
声音突然像被刀割过的嘎然而止,停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猛然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了。她从十岁在大青山父母伏法风云忽变的夜晚起,就坚信着自己是范瑛。坚信了十年,历经了万种风险,也不曾改变过这个信念。这时候,她却忽然像是醍醐灌顶似的,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大黑洞!
也许她不是范瑛呢?!她像被一颗焦雷震到头顶震懵了。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是她想岔了,在金钱地位权势的迷惑下,她坚信的想法是错的。她很可能不是范瑛,是程雨前啊。是平民程大贵和李余娘的亲生女儿。而明前,那个被她嫉恨痛恨了十年的女孩,才可能是真范瑛!她真的是范勉与王玉贞夫人的亲生女儿。
她会做到的。那个少女,眼神深邃,长眉如剑,烈骨刚肠,又绝顶聪明,能勇敢无比地两度上战场,能隐忍两年地呆在小山沟,只为了追求一个真相和公平的明前。她什么都会做到!她能追到真相,也就能隐瞒真相,把“最坏的结果”范勉之女的身份置换到了她的头顶!什么相女范瑛的身份,什么荣华富贵的皇后之位,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在乎是自已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允许任何人左右她的人生、前途和命运。
所以,她选了是劫匪女的后果。她得到了崔悯,离开了人间至贵又至黑暗的京城宫廷,使大明太子小梁王终生对她有愧,永生也忘不掉她。使皇上代宗夫妇对她爱怜怜惜,使全大明的朝廷和后宫都对她的‘不是范瑛’的结果喜忧参半,对她有了善意。她还最恶毒得报复了她,把“范瑛”的名头赠送给她,以这种绝顶方式报还了她当年杀害养娘李氏的深仇大恨。
不……
这件案子的真相是,“从来不是案子的真相选择了范明前,是范明前选择了这个案子的真相。”
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是赢家。她得到了貌似吃亏却对她有长远利益的一面。而她被她推到了对面。貌似赢了范瑛身份却输光了一切筹码的反面。难怪她平静地没有任何异议的接受了审判。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范瑛,自己真的是程大贵和李氏的女儿!
不——,雨前大口大口得喘着气,捂着脸滑坐在地上。被这个新奇的想法吓得嗦嗦发抖,几乎要疯了。
这可比太子命令她忏悔五年还要可怕得多了。如果是明前得知了真相将‘范瑛’让给她的。那么,她这十年来做的美梦,坚信自己是真范瑛,疯狂地追寻着真相。抛弃了亲情,爱情,姐妹情,不惜为此杀害了自已的亲生母亲,驱赶走了原本该是“大明皇后”的明前,也连累死了天下最爱她的男人范凌雁的性命。
全都错了,她全部做错了,她这十年来的痛苦挣扎沉沦拼争全部都错了!最后被范明前施舍给了一个虚伪的名字,却干尽了天下最丑恶、最阴险、最不容饶恕的罪行。被全天下人嘲弄抛弃耻笑。她完了……
雨前使劲得咬住嘴唇,指甲刺进了手掌里,满嘴满手都是鲜血,头脑晕晕沉沉的,一声不出的就昏了过去。被这个可怕的想像击昏了。
梗那赫公主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命人抬她上马车,要趁夜把她送出皇城送往碧云观。她强行按捺着内心的情绪,不露出轻浮的喜色,还尽量安排着各位“妥当人”照顾她,务必使她在碧云观“顺心顺意”地呆上五年甚至更久时候。太子已下令,皇后体弱,雨前的事就委托给她办了。梗那赫公主暗自狂喜。
连一向爱跟她唱反调的折海珠公主,也对她态度软和了些。没吭声,还笑眯眯地收了鞭子指挥着太监女官们抬起了范雨前,胡乱得塞进马车驶出皇城。折海珠公主看着马车背景,心不在焉地想着。哼,五年呢,时间很长,机会也多的是。一个背负着罪行,被太子厌恶得驱逐到碧云观悔过的女人。还能不能留条活命回后宫,都是由她们说了算。不,都要看老天爷开恩不开恩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赶走了十年前救她一命的养姐,还亲手杀害了养娘的女人。即使得了丞相小姐的身份又如何呢!汉人常说“德才兼备,德行天下”。除了身份高贵,想做王妃皇后也得看“德行”二字呢。她折海珠为了心爱的男人在慢慢学着做汉人,这个本身是汉人的女子却学不会德行二字。真是活该落到这种地步啊。
日子长呢,慢慢熬吧。范瑛范雨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