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卫狱后面小巷的狱卒和官员们相互告辞离去了。这位程明前姑娘已经成为了大明的自由平民,不需要锦衣卫押解了。此事已结束,她只需要三月内回到豫北老家河南府小陇县。向当地官府报到并接受县、村里的监督居住。就已经足够了。
事起事落,至此而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到最后就是这个结局吗?人们看着少女从容恬静的模样,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由衷的欢喜,又感到一丝茫然。虽然她失去了丞相之女和大明皇后的宝座,变成了劫匪女和平民。但自身不是罪犯,重获了自由,还有了一大笔银钱傍身,再伶俐谨慎些,也会过得比常人更自在如意些吧。总算是万般不幸中的一点幸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有自己的活法。这姑娘一生坎坷多折,忽起忽落,像跳崖般的惊险。事到如今也算是翻过了万水千山找到了一条最适合她的活法吧。她将来会慢慢忘记了曾经经历过的王权富贵或丞相小姐大明皇后的高峰,也会忘记了成为劫匪女被父母义叔的罪行连累险些丧命的低谷,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吧。也终将会有普通女人的幸福……
人群感概地目送着她散开了。明前感激地看众人一眼,不再矫情地多感激,挽着自已的包裹走出了小巷子。
小巷尽处,是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分别通往了进出城的官道。一阵风吹来,空气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风儿带着春日的花香驱散了一切的黑暗阴霾。把集市和人们晒得很温暖。人们沉浸在明媚温暖的阳光里。金色阳光直射下来,明前闭上眼睛,感觉到了眼帘后是一片红彤彤的颜色。有点刺眼,她却觉得身心很温暖舒畅。似乎这一个月、三年、十年多的痛苦纠结都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下融化消失了。
——人生之路,还要继续往前走。
她等着眼睛适应了明亮的阳光后,再缓缓得睁开眼睛,准备前行。
影影绰绰的前方路口,黄澄澄的日光中,忽然现出了一片更灿烂的光芒。金光闪耀,忽起忽落,像闪烁不停的金色火焰向着这个方向越来越近。她有点刺眼得闭闭眼,又复睁开。不是假的,这团火焰越变越大,遮住了十字路口,热闹街市也变得安静了。她下意识得睁大眼睛看去。在街道尽头的宽阔路口,有一匹金色骏马正舒展着矫健的躯体,金棕色的马鬃顺风飞扬,向她疾驰过来。马背上有个白色人影。
隔着远远的路口,明前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心陡然狂跳起来,全身像燃起了一把火焰。
刺眼阳光从人们头顶滑到了另一侧,余下众人也看清楚了它。马是一匹神峻非凡的金色宝马,人是一位清秀出尘的年轻人,两条影子沐浴着金色阳光,荡开了飞花落叶和尘土,像是劈开了这个温暖春天冲进了眼帘。
小巷人们惊讶地说不出话。
人和马越来越近。那个人温文尔雅得像是踏马赏春的世家公子。外貌清秀俊逸,身材纤瘦,文弱得像个书生。但是他的身形坚定面孔深沉,两眼像幽明的深潭静水,冷毅刚强。他忽然出现在阳光明媚的长街,像一缕刺破温水的坚冰,使人们精神大振。人们不敢确定地眨眨眼睛再睁开眼。金马书生已经如离弦之箭冲到了人们近前。人们更惊骇地发现,他似乎与这个春日暖阳的长街格格不入。秀美如冰上雪莲,清冷如一抹雪中寒霜,姿容如白雪良玉碾就,气质如高山磐石。整个人清冷高洁锐气逼人。人们看到他的清秀文弱也许会轻视,但是看到他的姿态,就像全身浸入了冰雪,使所有人望而生畏凛然俱肃。
这个人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得令人恐惧。
人们惊住了。
是崔悯。他纵身跳下骏马,大跨步地走到明前面前。
微暖的阳光覆盖住了小巷,把人们身体也蒙上一层淡淡的光辉。明前睁大眼睛,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崔悯走到了她面前,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她,一瞬间似乎说过了万语千言,他向她伸出了手……
* * *
小巷深处的参天大榕树树下,一座华贵大轿中,俊美的脸上布满忧愁的贵人注视着这幅景象。变得更痛苦了。他看向了大轿旁的侍从,“他怎么会回来?不是把他远远调开了吗?”
富态的中年侍从慌乱地说:“这,这,肯定是他不遵守宫里旨意,甩开了公主冒然来的。我派人把他抓起来。”
“罢了,现在派人阻挡他也晚了。”小梁王朱原显坐在阴暗轿子里看着这一幕,深深叹息着。内心又绞痛不休又怅然若失。一切都晚了。这个人已经挣开了阻碍来到她面前。那么他也会挣开了所有的阻碍吧。再没有一丝阻挡他们的契机了。他盯着眼前的景象,似乎看着万事澎湃得从眼前渡过了。
* * *
崔悯伸手递向了明前。
旁边人们都震住了,他们寂静地看向他们。
明前也无比震惊地仰脸看着崔悯。脸色苍白,眼睛睁大,像是透不过气似的。这种情景就像是一场梦,在这个阳光灿烂的白昼里突现在她的面前,使她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了。她楞楞地看着他,心砰砰乱跳,心情起伏不定,精神也变得恍惚。
面前的白衣美少年,眼神坚定不移地看着她,手臂仿若顽铁得伸到她面前。他不再像以前见面时的滔滔万言得极力劝解,只是渊渟岳峙得站在这儿,平静地看着她,伸出手臂伸开手递向她。仿佛她不伸出手接受它,他会执著得站在这儿等她一会儿、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一辈子、或者是千秋万载似的!
明前骇然地盯着他,被这种坚不可摧的气势震住了。有些茫然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用这样决绝的姿态来见她,在所有人面前伸出手,俨然一幅不给大家留退路的执着之姿。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他知道他的未来是什么吗?但他还是坚决地来了。不给他自己和她一丝反抗逃脱的机会。
何必呢?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何必把自己和她一同逼到最不能回头的绝境呢?她太了解他了,正如他了解她。他们这一趟万水千山地行走,一路相伴从豫北到京城,再到北疆,到两国边境,再回中原京城……无论她的人生是高是低,是荣是辱,是极尊是极衰,他都始终坚强得出现在她身旁。一路陪伴随行着。这其中发生过的那么多点点滴滴的事,那么多的喜怒哀乐悲思忧,都深深得铭刻进了他和她的脑海心田里。
初心不改、坚不可摧、逼着她与他一同前进。爱得太难,恨得太痛,生死都阻隔不了,失忆都忘不了,紧紧纠葛纠缠着,爱恨喜怒紧密交织着……
——直到最后,还是这么执著无诲吗?
她看着他恍若隔世。
静静的,时间流逝过去,炽热的阳光直晒着人们头顶。明前觉得头沉眼昏,身体有些摇晃不稳当,内心也有些倾斜不稳了。她觉得自己的坚强外壳和铁石般的内心,都在这种强大的坚持下,慢慢得瓦解,开裂,裂开了一条大缝隙,先是一条大缝后是千万条小裂缝,凝满全身的“钢铁般的盔甲”都在慢慢得裂开、粉碎、化成粉末,最后只剩下了最里面一个最原本的小小少女。
那位矜持自律极端忍辱负重的丞相小姐不见了,那个倔强自尊得拒绝全世界帮助的劫匪女儿也远去了,只剩下了一个最原始、最本色的少女明前。
她在他坚持不渝的目光里,觉得盈满全身的一股劲儿,努力做出的刚强模样,和支撑自己内心的勇气都泄去了,只剩下了一个狐独脆弱又倔强的少女站在那儿。沐浴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的双手,被他坚甲厉兵般的执著击垮了。她忍住了满眶热泪,足足地看了他半响,按住激烈的内心,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地抬起手,艰难得放在了他的手掌里。
人们都惊讶极了。崔悯也微惊,眼睛睁大,精致的五官带着极度的惊讶和激动,下意识得紧紧反握着她的手。五指握得紧紧的,似乎下一刻这只手就要消失了。手掌里带着她的手的柔软体温,使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一旁的凤景仪,带着又痛苦又无奈的神情看着这景象,心绞痛成了一团:“崔兄,你不能这样,你……”你这样可是破坏了规矩!一位朝廷的二品锦衣卫指挥使和超品冠军侯是不能带一个罪犯之女走的。皇帝和朝廷都不会允许。
崔悯紧紧握住了明前的手,对他和一众围观人们坚毅地说道:“放心吧。现在的我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是冠军侯。我只是个普通的大明青年来送心爱的姑娘回豫北老家。至于我的未来,我只向我爱的人负责,不必向全大明人解释。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再也未看众人一眼,伸开双臂抱起了他的姑娘,轻松地把少女放在了马背上。之后翻身上马,坐在了少女身后。牵动缰绳驾驭着宝马越过了众人,越过了锦衣卫诏狱和小巷,顺着北方官道奔驰而去了。
人们看着他们的背景,一瞬间都恍然若失了。
* * *
小巷深处,阴暗的轿子中,黑暗里有一个人双眼储满了热泪,俊美面容在无声无息地痛苦扭曲着。隔着青石纱眺望着人影远去,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分不清心底是悲是喜是庆幸是哀愁,是为他与她懊悔,还是为他和她庆幸……只知道不知不觉中脸上冰凉一片,衣襟尽湿……泪撤尘埃……
幸好在黑暗里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