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阴暗,南花园里一片晕黄,芍药花田随风起伏。
程雨前逼着崔悯与她定下赌约,要全力以赴地翻查案子。见崔悯答应了,才觉得全身虚脱快撑不住了,她也使出了全部心劲。这时候她镇定了下情绪,收敛了脸上厉色,恢复了一个娇柔温柔的小美人。感激地笑着向崔悯告辞了。还对旁边露面的姜千户和柳千户也嫣然一笑告别了。她容貌绝艳,神情温婉,脸上还带着几分激动后的红晕和虚弱。一阵风吹起了满院零落的花瓣,衬托得她如“回眸一笑百媚生,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柔弱美人似的。
但那几个人看了她的笑容,却激灵灵得打了个寒战。眼前明明是个藤萝花般的柔媚美人,却感觉面对着一个如猛虎又如鲜花般的混合怪物似的。使人胆战心惊。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雨前告辞了。穿过了南花园的曲径长廊,走回自己住的偏院。她出花园大门时,突然看到对面亭子后走来了两个女子,东张西望得在找人。她心念一动,立刻躲藏到了小路旁的树后。走来的正是范明前和一个丫环。
明前走到向南花园的岔路,对丫环说:“天快黑了,我走这边,你去那边的偏院找找。如果找过这几个园子,还是找不到小雨。我们就先回去,让范管事派人再找。”丫环称是,向一侧小路找了。明前抬头瞧了瞧快落下的夕阳,长叹一声,迈步走向了左边的南花园小路。
雨前心里恹恹的。她往树后更深得躲藏了下,避开了明前。
她不想跟她遇到。她心里有点庆幸。幸好她方才跟明前口角后,就立刻来找崔悯跟他定下了翻案之约。不然就会被牢牢得束缚在明前身边,没有机会出来见外人了。
明前外松内紧,总是拘着她在身边,生怕她出去见外人惹出麻烦。哼,她可不是没见识的蠢丫头,会乱说范丞相“伐宦”的杀头大祸。她对崔悯也防了一手没说。那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呢。她敏锐得感觉到,如果明前改变不了范勉伐宦的现实,她也改变不了。她也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形势走。在大难临头之际想办法抢回父亲留给她的两样东西“名声和金钱”,还有未来的藩王夫婿。按照自己的心愿过日子。
说起来,她还得感激这次“范相伐宦”的大祸呢。如果不是大难临头,她根本没机会翻盘这案子。这辈子做为奴婢在范府长大成人,将来被随意得嫁个小管事,生生世世的做范家的奴仆或下人。这就是她的人生。而遭遇到了这场大祸,使她和明前都离开相府飘零在外,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下重新开始生活。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机遇!不管是翻查这个案子恢复她的身份,还是得到四百万两重金,范父的忠臣名声,未来的如意郎君,她都有可能染指。一样在乡下长大,又一起被送回京城,在于秀姑云女官门下学习,她没有一点比不上明前,甚至比明前更聪明更美貌更强韧。她比明前更像一位绝代风华的相国千金啊!那么就在这条北行路上,她们各凭本事拿回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吧。
从出京时雨前心里就反复翻腾着这些念头,今天终于借着这场“训斥”暴发了。她发现自己就好像站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是向左还是向右,进还是退?是拼抢还是退缩?是奋力抗争还是听天由命?
她在冲出明前房间时就下了决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些都是明前逼着她的。
她的眼前恍惚得浮现出碧云观张小天师的那一只贵贱反转签。“——这只签就是三千签筹中最奇诡的‘贵贱反转签’。它擅长颠倒气运,逆转乾坤。它宜平民不宜贵士。富贵之人得了它,也许会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贫贱之人得了它,也许能一朝变富苦尽甘来。如果是平民百姓或奴仆小人物抽了此签,会被逼到绝境,反而会穷极思变奋起抗争,最后会破开困局奔向了柳暗花明的一日。说不定还会挣出一份荣华富贵。”
这只签是她和明前同时抽出的,不就是在说她和明前的未来吗?她当时听了激动得快窒息了。被逼到绝境后抗争就能得到富贵荣华。这就是暗示她被逼到绝境上才想起翻案,才有可能恢复范丞相的亲女身份啊。这样的未来她怎么能不竭尽全力得拼一回?
雨前咬紧牙关,眼里露出冷酷的目光,慢慢地退开避开明前,绕过一排桑梓花树悄悄走了。
她现在不能跟明前照面。通过跟崔悯的交锋她发觉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她压不住心里愤恨,什么事都带到脸上。一看到明前就觉得愤怒。她实在看不得她那张虚情伪善的脸。这时候跟明前撞上了很可能被她看出端疑。不如先回院子,哄好李氏后再由娘带着她向明前陪罪,重新做一个温顺的养妹和丫环。才能解决好今天的冲突。她眼下还不能跟明前翻脸。
来日方长。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到北疆呢。等着瞧吧,范明前,终有一天她会揭穿她的假面具,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才是劫匪女。
* * *
崔悯慢慢地走出了南花园凉亭,全身沐浴在红彤彤的夕阳下,似乎满身红霞。
姜千户立刻进言:“崔同知,你不该答应重翻调查这案子的。太麻烦了。程雨前是故意激你的。只要咱们压着案子不重审,她即使去京城闹个底朝天,伍掌印太监也能压下去。百名官员千名家眷联合跪午门喊冤,皇上都当不知道。更何况这个小女孩……”
柳千户柳奕石听到这么多私事,心头直叫苦。轻声表态:“这一路上山高水低,死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我……”
“我知道,”崔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说了:“她是故意激得我重查案子的。只是……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场狩猎游戏,谁在算计谁,谁在利用谁还不一定呢。你们又怎知道不是我在故意利用她查案呢?”
两名下属立刻闭嘴。
崔悯眺望着夕阳,神色慎重:“她的威胁根本奈何不了我。这只公主车队已经由我掌控,没有我的话,她甚至走不出这个南花园。但是,她的提议却很好,简直是深得我心!”
他目光透出一丝喜色,嘴角微翘,强忍着没有失态地笑:“你们恐怕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追查这案子。几乎是费劲心机,弹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却因为程大贵已死,证据链已断,始终抓不到一点破案契机。单从外围查案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了,但是如果从内部查案,程雨前在李氏身上下手,也许能打开一个缺口。这个小雨心智坚韧,头脑也管用,有一种执著的狠劲。说不定她就是一颗奇军迭出的‘军’棋,能逼着李氏说出实情。”
“她貌似精细,其实有些鲁莽。不一定能压过李氏那个滑头。”姜千户说。
“所以,”崔悯气定心闲地笑了:“她来找我了。她知道斗不过李氏,所以她找我合作了。”崔悯伸出手,五指握成拳头。晚风夕阳中他的身材纤细如柳,面孔上却是铁石般的刚硬。他轻声细语地说:“我可以。我有办法逼李氏开口。我们合作,确实是逼出真相的唯一方法了。我要得到真相。”
姜千户摇摇头:“我还是觉得这位程姑娘太自私偏激。这品性,可没有那个范明前和美大气、心肠仁厚,更像个相国千金。”
崔悯霎时间冷目如电,面如冰霜,脸色变得冷酷至极。他冷冷地抬眼看姜折桂斥道:“——你错了!”
“你太感情用事了。管她谁是范氏女,管她谁善恶忠奸,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追求一个真相。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挖不出的真相,没有审不明的案子给不出的公平。我就想知道自己当年是不是判错案,把劫匪女儿当做丞相女儿了。这才是我进锦衣卫衙门的初衷。把那些违背律法的强盗匪徒们都一网打尽,把那些威胁国家与江山的国贼巨贪们都千刀万剐!这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的目的所在。”
“我知道锦衣卫名声很恶,但只要我崔悯当权一天,就要尽力维护它的原本宗旨。公平得查抄审判国贼巨贪。无论大案小案,我都要追求公平。而公平的本质就是‘真相’!不管他是忠厚老实的好人,名扬天下的清官,只要犯了罪就通通是罪犯都要接受惩罚。我不能管他们平时里多好,也不能管她心肠多仁厚,更像个相国千金。我只能就事论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她不是丞相女儿就让出那个位子,她是范勉之女的话再恶毒自私也要还她公平。不问好坏,只问真相,这才是刑官和治国者追求的终极!这才是世上公平的基础。”
“更何况,这世上的好人坏人成千上万,我们管不过来。只能管自己看到的。这件事发生在我面前,由我审判,又有了反复。我于情于理都要继续追查下去,还她们两个人以公平和真相!我坚信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被人为掩盖的真相。”
最后,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又无奈地笑,自嘲说:“再说了,这世上的人和事并无好坏,只有立场不同而已。”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得姜折桂柳奕石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低下头恭谨地称是,再也不敢抬头。难怪人们常说,崔悯在朝堂上是个意外。清流和宦党都对他怀有各种情绪,又慕又惧又敬而远之。因为他不是无能之辈,是太有才华了。这种人在危如累卵、死气沉沉的大明朝堂是个意外的扎眼人物,也是个大麻烦。
柳千户话不多。这时候出面替同僚解围:“崔同知,你看那位程小姐有几成的胜算?”
“六成。以她的长像,赌命架势和敢拼抢的狠劲,她是范氏女的可能性达六成。”
那你不是输了吗?你要跟她磕头请罪吗?两个人同时想。
“不。”崔悯微笑摇头:“我要追查事情的真相,但不会向她磕头请罪。”他的眼里透出寒光,傲视万物地说:“这天下能让我给她磕头陪罪的,没几个。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