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骚乱过后的小山村鸡鸣犬吠,户户炊烟,显出了一派安静宁和的田园风光。美好得似乎不真实了。
凤景仪与明前谈完话,让她不要走漏风声,先回家收拾东西。等翌日天亮了跟明军一块下山。另外他还要奖给陈大姐两百两银子。小明前立刻惊喜得同意了。他送她出门。旁边有个官差正好来汇报审问鞑靼奸细的结果。凤景仪一边送明前出门一边听着。这唯一一个被抓住的鞑靼奸细很硬朗,也在明军的重刑下吐露了他们的目的。
他们果然是带着大阴谋而来的。鞑靼国准备“借道”大铜山,在附近最险峻的高山上,埋伏下一只万人劲旅。将来双军开战就袭击明军。他们是先潜伏下来的斥候。祈红审完只觉得头大,多亏了这次进山找范王妃,才阳差阳错地发现了鞑靼国埋伏敌军。鞑靼奸细临死前还不甘心得痛骂着,他们潜伏在这个无聊透顶的小山村两年,没想到快派上用场时被明军搅和了……
听了这句话。凤景仪神色顿时大变,像置身雪地上又被泼上了一瓢冰水,冻得他脸色煞白。他脱口叫道:“不好!快去通知祈红注意偷袭,鞑靼人要来……”
晚了。大铜山半腰处传来了一阵如雷鸣的马蹄声,地面震颤,像涌进了大量兵马。本来已经控制了陈村的明军骚动起来,小山村像沸腾的水翻腾起来。有敌人突袭村庄。凤景仪侧耳听着动静,打斗得很激烈,喊杀声震天,转瞬间厮杀声就从半山腰卷到了村头。
凤景仪有些吃惊。他们的铁卫营是北方军的精锐部队。能跟铁卫营打仗还能打赢,把他们压进了村子一定是鞑靼国精兵。
旁边的小明前惊慌极了。她从心性讲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从没见过这种两军厮杀的场面。吓得看向了救星凤景仪。凤景仪露出了笑容安慰她:“不用怕,一切有我……”说着他抬手击在了女孩脑后,伸出两臂接住了她。小明前晕倒前还惊讶无比地看着这个斯文书生。不敢相信笑得如此欢畅,人畜无害的温柔官爷竟然打晕了她。这景象不对啊。
凤景仪微笑着将她抱进里屋藏起来。转身立刻抹下脸,阴沉着脸拿着剑走出了房间。他奔出了村长家院子,就看到大堆鞑靼军像浪潮似的淹没了芋头村。
夕阳下一员鞑靼大将策马冲进了长街,一刀砍飞了挡路的兵卒,奔向了村长家。他在如血的夕阳中魁梧凶悍至极,头盔缨束飞扬,峥嵘面孔上满是刀疤和风霜之色。杀气腾腾的。正是鞑靼南院大王李祟光!
两个人乍然见面,都大吃一惊。脸上表情都变得又惊恐又莫名,仿佛看到了地狱阎王。
李崇光瞪着凤景仪,喝令人马包围了小院。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满面暴戾凶煞,脸孔狰狞恐怖,整个人如恶魔如鬼魅。持刀骑马逼近了凤景仪,大喝道:“把范明前交出来!你不能带她走。”
凤景仪挺身站在院外,一人单剑得挡住了众人。这时候大部分的北方军铁卫营正在村里村外与鞑靼军激战着。
凤景仪没有吃惊。两个人隔着空地怒视着对方,都是精明果绝的高官,一瞬间就把这事猜出了首尾大概。原来南院大王李崇光早知道了明前藏身山村!鞑靼奸细是李祟光派的,他们不是“借道”设伏,而是真真正正的监视明前的。他在这个小山村暗中监视了,掌控了明前两年!这次是出了意外,一伙明朝官吏上山进入芋头村找到了明前。一个漏网的鞑靼奸细逃回去报讯,他就立刻带军上山阻截了凤景仪。
凤景仪脸色死灰,胸膛里塞满了一种莫名的激愤。他强行按住激烈的情绪,冷静得盘算着目前的形势。立刻拿定了主意。高声喊道:“李崇光!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你给我们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他提着剑,厉声高喊道:“两年过去了,这件事也该做个了结了。明前已经失忆了,她不记得这八年的事,也不记得真假身份的谜团。与你无害,与我无伤,我们就各退一步,当做没见过面各走各路吧。我带她走,你继续做你的南院大王,我保证她再也不会追着你提往事。我们就各奔东西吧。”
“我不在乎你这位南院大王和你的秘密,我只是以她的好友身份劝说你。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对错真假,不管你多么恨她想要她的命,她都是无辜的。明前太可怜了,她为此事拖累已经家破人亡,失去记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必再赶尽杀绝了!一个男子汉的战场在山外的两国战场,而不是监视追杀一个失忆小姑娘。我们两国有恨两人有仇,都可以上战场解决。看老天爷怎么安排谁死谁活。而不是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表现你的英勇气概!”
凤景仪大声说着。不介意被周围的两军将士听到。他不是身负着国家责任的小梁王朱原显,有一个大明天下需要承担。也不是追求事情正义真相的崔悯,有责任要遵守,有一个家族需要洗冤。他是一个见机行事的谋臣和普通人。他可以为了达到目的,与敌人谈判,向敌人暂时得屈尊投降。只要能救出明前。
凤景仪厌恶地道:“萧五,你这位大明汉人需要战功的话,就拿着我去抵吧。我凤景仪绝对比一个女子更有价值!”
他说着命令身边侍卫们不动,自己急步上前走到了李崇光近前。南院大王骑在马上手持着长刀,足有丈余长。他的刀尖指着凤景仪。只要手臂一抬刀尖一点他的头颅就会落地。正在厮杀的铁营卫众人都极为震惊,为凤景仪悬起心。
南院大王李崇光,也就是萧五,像一头苍鹰般的缓缓逼近,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厉声喝道:“不行!我要带走范明前。再挡着我的路就杀了你!”
他牙呲目裂,怒声大喝:“不放过她的人不是我,是你们吧!呸,你真觉得是她命大福大,自己插翅膀飞到了边境大铜山?是我李崇光救了她千里迢迢地带她来这边,不然她早在虎敕关战场死了!你们这三个唧唧歪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顶个屁用?!她失忆了最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一生终老,永远忘了麻烦事。免得无缘无故地再送了小命。凤景仪,你带她走,只会让她回到以前的困局里,回忆起往事,更难活下去。你这样做才是害她!放了她,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个该死的秘密不能阻隔我与程大哥程大嫂的交情!我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的罪。我两年前救了她就不会再杀她。我所做的,才是对她好。赶快滚!不然我就杀了你。”
凤景仪脸色骤变,神色变得无比悲哀。直到这时候萧五才吐露了他与程大贵夫妇的关系。可惜为时晚矣。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所以你来阻截我,想带走她?李崇光,萧五,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做错了。”
萧五的脸色骤然变了。
凤景仪的眼里全是痛心的表情。声音也暗哑极了:“凤箫梧,凤五叔,你这次来来错了!我知道你是我凤家的远房族人,但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何叛国逃北。但你现在做的事是大错特错了。你赶快走吧,不然又被他缀上,你就再也逃不掉了。这件事也捂不住了。”
李崇光的神色大变,脸色铁青,全身都微微颤抖了。他猛然转身向山底眺望去。
隔着高低相错的山峰,对面山上的盘山路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道连成长线的灯火向这个方向急速靠近了。灯火启始处,一匹淡金骏马上骑着一位穿银白色官服和曳撒的年青俊逸的官员。他披着黑色披风,头戴黑纱官帽,有一张姣好清秀却漠然的脸。身旁是数百名锦衣卫,再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大军。他们腾云驾雾般地行来。那个人也正好昂起头,望过来,隔着一座高山深谷看到了这边山腰平地的院子。目光如箭如矢,眼光如冰如火,直直得把这两人看得几欲燃烧起来!
李崇光和凤景仪的脸色都霎时间扭曲起来了。如临大敌。
是如“附骨之疽”的崔悯!他追踪着李崇光来到了此处。
凤景仪长长地叹息一声。今天他光叹气就叹了好几遍,心底无比苦涩:“凤箫梧,他盯你盯得很紧。即使你在鞑靼刺尔国的军营,锦衣卫也有办法监视你缀上你。他们盯着你的所有举动。你如果今天没来,小明前的消息就能藏住了。现在一切都完了。”
“这就是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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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转过山梁,看到李崇光横刀立马得站在庭院前,凤景仪正在阻挡他。两人都看到了新来的明军。李崇光与崔悯正望了个对脸,两个人隔着山路遥遥相望,均是面目冷峻,脸色深沉,大为戒备。
李崇光黝黑的脸极阴沉,魁梧的膀臂握着的长刀却在隐隐发颤。瞪视山路上的来人就像看到了阴魂不散的鬼魂。这两年,他们两人之间隔着茫茫人海、两国国境和战场,他也能感受到有一个人在紧紧地追踪他。到处是监视他的眼线,到处充斥着“他假冒南院大王”的谣言,害得他和九王子到处辩白解释着,不敢再轻举妄动,不敢有丝毫不符南院大王身份的行动。他觉得自己无论上天入地,还是藏在鞑靼大汗金帐里,都被这个人牢牢困住了!他能感觉到他那种不死不休的执念,两个人已成了生死劲敌。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所有家仇国恨都比不过一个女子。
李崇光心头怒思如狂,须发皆乍,血脉喷张,像个愤怒的狂狮。扬刀击退了身前的凤景仪,对崔悯大喝道:“崔悯!你又在自寻死路了。这次你还是追不上我!”
崔悯隔着遥远的山路,面色平静如水,眼神淡然,看着“南院大王李崇光”或者“萧五”仿佛在看着一块磐石或朽木。他没有动怒,冷静淡泊地看着他,眼里甚至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同情。他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人深知彼此之间仇恨太大立场迥异,早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只能通过武力来决定胜负生死。
不过是为了一个小小女子……
这个世界何其广阔、也何其渺小啊……
崔悯盯着诸人,扬手下令:“萧五,你也依然逃不掉。进击,活捉他!”
铁箭像急雨般地射去,军队如巨浪般打过去,打断了人们间的视线。两只军队像汇聚的潮水般涌到了一处,激起了高耸的浪花。大铜山陈芋头村立刻像狂风暴雨下的大海般翻腾起来。
战斗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两支军队在小山村正面打仗,结果也在人们意料中。
积怨以久的人们使战争显得格外激烈。但是人们再仇恨,还是有理智的。大铜山外“后金城”前的两国对垒才是最重要的战场。其他的临时交战,都剿灭不了敌人的主要兵力。也是白费力气。李崇光立刻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打退明军。以崔悯的精明能干,肯定还有后招。里面还有凤景仪带着人死守着庭院,他意识到今晚很难抓走少女了。他立刻暴怒地下令,在没有被明军合力反击前撤军了。
崔悯也没有赶尽杀绝。见鞑靼军有条不紊地撤退,就知道今天抓不住李祟光了。这两年的战场历练,他早不是昔日为追杀一个仇人就“千里走单骑”的热血少年侠士了。他现在是以大局为重的一军统率。他目光清冷地注视着李崇光的背景,命令大军让开了布袋形的包围圈圈口,驱赶着他们出村。
一方有条不乱撤退,一方有克制地追击。天亮时,明军就将鞑靼军赶出了大铜山。
战争结束后,凤景仪大喜过望地迎上来,一把抱住了崔悯,感激地说:“崔兄,多谢你来救我。你对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惦记着我的,我差点被那恶贼害死了。”
崔悯压住了心头焦虑,冷冰冰地推开了凤景仪,甩开长袍径直走进了庭院。他直接走向了偏房,撩开了棉门帘,直直地走进去,便在室内砖炕上发现了俯桌晕迷的少女。
他平静地走上前,微微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扶起少女的脸,转过来。少女的面容便清清楚楚地映在烛火下和窗棂透进来的阳光中。她的面容生动鲜活,灿若朝霞。他静静地看着全身凝固不动,仿若痴了。半晌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平静如水得转过身看来人。
凤景仪向他展颜一笑:“恭喜崔兄,我找到了明前!是她。老天保佑她没死。嘿嘿,我正想要告诉你们呢。只是,有一点点小问题。”
崔悯紧绷着脸,紧皱着眉,眼神凶顽得瞪着他。他强忍住想一把撕碎这个故弄玄虚的狐狸的冲动,等着凤景仪的话。
凤景仪笑得百味陈杂,有点阴郁也有点开心。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同情地看着他,悠悠然地说:“她的记忆出问题了。只记得十岁前的豫北大龙湾。她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你了。当然,她也不记得梁王朱原显了。更不记得什么劫匪小孩真假相女的事。真……真是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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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波至此而停。第二日天亮,明军留下了部分斥候监视芋头村,大队人马就带着抓获的鞑靼军卒,陈村里正,通奸细的刘婆全家和陈氏姐妹家下山了。
消息轰动了全村,山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官吏们说陈家姐妹立了大功,要带她们到县城论功行赏。可山民们却“聪明”得猜到了事实。陈二姐很可能就是官府寻找的皇妃,胖官吏说的小武官女儿!
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的人说不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那少女就是两年前偷偷进村避祸的陌生女人;有的人说陈大姐是故意说谎,她早知道了陈二姐是贵人,是为了保护她才说她是傻二姐;还有的人说,他们早看出陈二姐不同凡想了,那副端正尊贵的模样儿简直是仙女下凡,肯定是要做皇妃娘娘的人啊;还有的人家以往跟陈大姐有过冲突,生怕立了大功的陈大姐陈丑丫来报复;还有的人“聪明”地猜到了鞑靼人和大明国人在山外大战,说不定不是为了抢地盘和救回俘虏皇帝,是为了抢下凡的仙女儿的!明朝人抢走了仙女,刀疤脸的鞑靼人肯定不服,马上就带兵杀回来了。
各种小道消息沸沸扬扬的传扬着,足足在本地议论了十年不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