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敕关的牢房是临时征用的捕房。以前是关押犯罪兵卒和逃兵们的地牢。走道和囚室的墙壁上点着滋滋作响的牛油蜡烛,照的地牢很明亮。几名大内侍卫临时担任看守看管着几间牢房。人们走动的脚步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被关押的人。铁拦杆后面是一位穿白衣的清秀少年,坐在简陋的方桌旁,望着桌上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捕房大门开了,一群侍卫太监又押着一位红宫裙女子走了进来,正是范明前。侍卫太监的神色都很惊惶,少女的脸色却很正常,淡然地走过了关押崔悯的囚室。停下脚步。
崔悯毫不意外地站起,走近铁栏杆问:“你怎么也来了?你该跟他好好谈谈,讲清楚厉害关系。而不是顶撞他……”
红裙少女轻叹一声,摇头说:“我看到他那幅浑浑噩噩的样子,就冲动得说了实话。”
侍卫太监们避到了旁边,没有阻止两名阶下囚交谈。崔悯做为新锦衣卫指挥使在御林军和武官中的名声很好,不像他的前任们那么阴损险恶声名狼藉。大内侍卫们都不想为难这位临危进入虎敕关的锦衣卫高官。太监们看在伍怀德的面子上,也对他很宽厚。
崔悯脸色苍白,忧郁极了。他本来也没有指望她能说服他:“他为什么关押你?你说了些什么?”
“我骂他是个傻子。亡国昏君。”明前道。
嘶……周围人们一片寂静。侍卫、太监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都忍不住倒吸了冷气,觉得头晕胸闷。她可真敢说啊,元熹皇帝没有当场乱棍打死她,就是天大海量的气度了。崔悯按着额头觉得头痛欲裂:“罢了。不用你再出面了。你就在这里待着,等到城破时再逃走吧。”
明前也无言地望着他。两个人到了这时候才觉得这件事太危险渺茫了。皇上拒绝执行计策,那么小梁王一定不会冒然强攻,一切还照旧被围困,直到鞑靼人耗尽耐心开始攻城。崔悯知道朱元熹素来刚愎自用,很难说服他,也没想到他在生死之事上也同样固执。事情滑向了最糟糕的方向。看来还得做好“强行突围”的准备了。崔悯想了想对明前说:“放心,一切由我,我会想办法救出皇上和你的。”
明前默默地看他一眼:“你如果想用刀压着皇上脖子逼他逃走,是不可能的。”她向他微微一笑:“所以我还是尽量地说服他了。他同意了。”
崔悯真的大吃一惊了:“皇上他同意诈婚突围了?”
“嗯。”明前笑得有些阴郁又有些开心:“他最后怒极攻心,就同意了我们的主意。让我们去诈婚骗鞑靼人再里应外合得突围。不过他说了,不管这计策是赢是输他都不会参与其中的。我们赢了,也没有功劳,他不领情。如果我们被鞑靼人发现失败了,他与这计策也无关。他会派人对鞑靼人声明,他是被你我威胁着这么做的,还会主动地抓捕处死我们。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他的条件。”
“好!”崔悯大喜:“他同意便罢了。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还有我,”明前深深地看他一眼说:“还有我这位‘益阳公主’来承担。我们即使成功地救出皇上,也没有功劳,还会被他嫉恨仇视。将来寻错杀了我们这些见过他最难堪落魄场面的知情者们。我们救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还要做这事吗?”
“要做。我救他不求好处,只为了大明江山。”崔悯斩钉截铁地道。他有点犹豫:“你呢?明前,你还要做吗?”
“要做。我救他是为了自己和其他平民。不是为了他本人。纵然没有你这种高风亮节,也有我的做人底线。”明前淡然地一笑。她虽然很恼怒崔悯在李氏之死时维护雨前,也佩服着他在救国主维护国土上的坚决。她也有着不输于他的气节。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我忽然想到了……如果真的益阳公主知道了,会气得跑回来掐死我吧!这件事后,无论我们是赢是输,‘益阳公主’都将成为名扬天下的人物了。她以后就别想偷偷的,轻易的得回身份再成为大明公主了。长公主朱益阳已经为了国家诈婚鞑靼国。我们胜了,朱益阳会成为为国牺牲、名流千史的好公主。我们输了,她就会成为贪生怕死,忤逆皇上和亲,破坏大明与鞑靼友好的恶公主。她逃跑时肯定想不到以后会变成这么荒唐的局面中吧。哼,她以后只能永远得偷藏民间,再也得不回公主的身份富贵啦。她会恨死我了。”
崔悯眼光跳动,顺着她的思路道:“没办法,她当初选择了逃走做个自主婚姻的平民,就该有这种一辈子都做平民的觉悟。希望她如愿以偿得过平凡女人的日子吧。……只是委屈你了。”相对于朱益阳,明前做得太多太重了,他也有些感慨。
明前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她还记得他在“李氏之死”的纠纷上的冷酷绝情。她转身往里面走,太监忙领着她走进里面一间囚室。她这位“益阳公主”因为不愿嫁鞑靼人,跟皇上撒泼对骂,被皇上喝令关进囚牢反省。天亮后皇上就派人跟鞑靼人协商,继续履行与鞑靼南院的婚事了。她得在囚牢里好好反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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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房的大门外又急匆匆走进了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官员。侍卫们上前阻拦:“范丞相,皇上有令,任何人不能进囚室。”
范勉脸色极差,神情委顿,匆忙道:“我是来见瑛儿……不,我是来求见长公主的!这件事太危险了,求益阳公主三思而行啊!”他对着崔悯和明前的背影大声喊道。
明前的身体一顿,神情有些微变。是范勉!他来做什么?她猛然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想回头望去。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扭头转身。她身躯挺直,脸色僵硬,眼睛直直地望着牢房前方,心里翻腾着很多情绪。何必呢?现在这种时候,他来见她做什么?她又能与他说什么?所有人都被围困虎敕关,性命朝不保夕,人们说不定都会死在这场乱军中。又何必说什么甜言蜜语或险恶隐瞒的多余的话呢。她现在实在是无心、无力地去见什么人听什么话了。她就要假冒公主去和亲,就别在这种紧要关头给她增加心里负担了。她的心经不起任何波折了。
她狠下心肠,默然摇头,清冷地道:“不见!”便闭上双眼往前走去,走进了最里一间囚室。几名大太监守在门口看守着她。
范勉站在甬道尽头,望着女儿纤细的背影消失了。一时间僵立在原地。崔悯微带怜恤地看着他萧条落寞的模样。半晌后,两个人的目光交错时,他含笑对他说:“范大人放心,我会尽力保她平安的。”
范勉一脸疲态地望着他,黯然地摇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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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熹帝同意计划,人们就开始做准备了。囚室也成了重要地方,来商议细节的和亲大臣们和太监们川流不息,凌乱的脚步声像催人的战鼓,使所有人精神紧张。
直到此时,明前才真正静下一颗心,准备去敌营代替朱益阳和亲了。她回想起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心情真是难以言喻,充满了一种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悲壮感……
这一路上,她都盼望着早点成亲。谁知道老天弄人,越期盼的事越不能如愿。在芙叶城她成过一次亲,在虎敕关又要第二次披霞帔戴凤冠得嫁人了。而第一次被雨前打断,第二次假冒公主嫁给鞑靼人也注定是一场悲剧。两次婚礼都是半途而废。明前坐在石牢里望着窗外的边关明月,忽然间悲从中来。
……也许,也许,她这辈子是遭到了天谴!注定会遇人不淑,婚姻不畅,每次婚礼都会被打断,每回都遇到了阴险恶毒的假新郎。说不定这辈子她嫁不出去了。
这次成亲如果能被搅乱,崔悯顺利地救出她,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名声她早就不敢肖想了。进敌营,与蒙古人拜堂成亲,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名声被毁还是轻的。最差的结果是被发现一刀杀死,小命断送在北国敌营。
那样,就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她悲凉得想着。就再也不用担心名誉受损,是不是真范瑛,还能不能结婚,想与谁结婚了……她本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但她这短暂的一生太波折起伏了。在这个夜晚,想着自己永远不顺的婚事,明前心头涌满了阴云,险些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了。
烛火跳动,石室朦胧,她隔壁不远的囚室就关押着崔悯。他被皇帝放了,却未走。正与锦衣卫佥事刘春交接职事。他决定要亲自进敌营,就把掩护元熹帝突围的任务交给了佥事刘春。清秀的美少年把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和金虎卫符交给了刘春:“你保护皇上直接回京城。如果中间有变,皇上发生不测……也不要回头!直奔京城,把最新的战况送抵京城。我已经向皇上言明,还附了一封给董、王两位太后的推荐书。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皇上和两太后会提升你做锦衣卫指挥使。你性格稳重,履历清白,有些保守但能守成。早就够资格做锦衣卫指挥使了。继续为国家效力吧。”
刘春的声音很沙哑:“大人,你该保护着皇上突围回京,属下留下来以性命保护范小姐。”
“不。”崔悯摇头:“范小姐是自告奋勇地代公主去敌营的,为国为民出了大力。她有这份忠勇之气,我也要与她同进同出保她平安。”他望着刘春和柳奕石的表情,又腼腆地一笑,直言不诲地说:“罢了,除去国家大事和职责,也算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很重视那个姑娘,希望能保护她平安无事,让她得到梦想里的东西。这事绝不更改。”人们只得同意。
被关禁闭的伍怀德没有来看义子,命太监送来了一壶酒,捎来了一句话:“孩子长大了,总要挣开父母的怀抱去闯荡江湖的。我不赞成你的主意,但赞赏少年人的勇气和豪气。一壶薄酒赠英雄,明日奋发图强,勇往直前。不负祖业,鹏程万里。”
这是最后的别离了。清逸的白衣少年静默半晌,咀嚼着义父的离别赠言。他命人送给了隔壁的明前一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在寂静的囚室仿佛对着她,对着自己,也对着所有人说:“这杯洒,先敬父母,再敬天地,最后敬义父。多谢义父多年来的养育教导之恩。此生若无法还报,来生再报。我敬爱义父一生一世。”
他一口饮尽。随后少年坐在木桌上,一手持酒,一手轻敲着木桌,边饮酒边悠远地吟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玉宇。长风破浪有时尽,直挂云帆出沧海。”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天下,我终将会施展报负打败鞑靼人。救出皇上、义父和你!这世间,我要尽我的所有能力奋勇前进,使我所爱之人长命百岁,使我所爱之国长治久安。”
明前坐在隔壁椅上,手持瓷杯侧耳倾听着。他清跃激昂的声音仿佛穿越了这个午夜这个天下跃进了她的心。不知不觉,她泪水沾睫,心头那一抹沉重的阴云也微微消散了。
——我要尽我所能奋勇前进,使我所爱之人长命百岁,使我所爱之国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