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荒野里,两匹马奔出了百余里才抛开了行宫。人们回首眺望,夜幕下的皇帝行宫像是灯火冲天的怪物。他们远远离开了它才放心。
明前累了一天,又骑马奔行了百里,浑身打着颤快坐不稳马鞍了。崔悯见状停下马,让她坐在他身后,两人同骑一匹马继续赶路。
寒冷的夜风吹来,吹起了衣袂与马鬃,吹动着人们起伏不定的心。两人的面孔都像火般的滚烫。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令他们目不暇接心情恍惚。催马行驶在黑夜平原,更使人感到悲凉和绝望。
* * *
明前坐在崔悯的身后,紧蹙眉心,手抓住他的手臂。在这个漆黑的夜里痛苦得难以自拔。
充满紧迫感的一天过去,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才更觉得内心痛苦万分。是的,她痛苦得快疯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所有人都痛苦至极。她发现自己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曾经赖以坚持的动力,都被那封毒信和这场真相断送了。经历过这一切她不知道以后还怎么面对这个奇怪的世界?极度的痛苦过后,内心只残留了一种奇特的羞愧感。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事,为她曾经大言不惭得说过的话而感到羞惭。这是什么混乱丑恶的人生啊……
明前浑身打颤,一只手捂住脸,低垂着头,抵在崔悯背上。她强行忍着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泣,让他觉得她是这么悲哀脆弱。
直到这时候她才幡然醒悟。原来她这趟北疆行,苦苦追求的东西只是个“水中月镜中花”,只是场黄粱美梦天大的笑话。她所看重的父女深情,为之舍命去拯救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只是一件随意被丢弃的累赘。这个想法使她的人生都变得灰白坍塌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花一世界,自己的喜怒哀愁。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自己,他人只能远观而无法改变。也许她一开始就把这个冷冰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所以她受伤害、被抛弃、遭受到巨大的打击,跌落到人生的最谷底。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爱父亲、关心养妹、给他人公平,也就不会受伤害了。
——“我对不起父亲和于老师。你们想把我教成忠贞忠义的烈女,我却长成了这般的市侩模样……连我自己想想,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为了救自己父亲的性命,竟想与父亲的政敌做交易,收买他的仇人保下他的命,违背了他一生的政见。如果父亲知道也会恨我吧。”
——“父亲曾亲口说过我不是个忠贞仁义的烈女。如果做个忠义烈女能救回父亲一命,我一定会做个天底下最忠义的烈女的。可是做烈女救不了父亲的命,我又何必拘泥于这些东西?它救不了我父女二人的命。”
——“不,绝不后悔。父亲是我此生最亲的亲人,小时候失散但是八年来他对我爱如珍宝。他个性清高,满腔书生意气,愿意为国为民牺牲自己。正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呢?而现在局势是太监势大,皇帝帮偏架,他的做法只是螳臂当车,白白断送了性命。这对他不公平。他不该去死。我绝不允许他白白去死。”
曾几何时,她对于先生说过的“义正言辞”的话,还余音袅袅得响在耳畔……现实就给了她致命的一击了。现在已经全盘颠覆了。她发现自己才是人群里最蠢最笨的那个人,发觉自己已然撞到了南墙,撞得她粉身碎骨头破血流,差点没命了!此时此刻她只剩下了羞愧得捂着脸哭。真想钻进地缝里永远不出来,免得去接受别人可怜同情她的眼光。那种眼光会杀了她的,把她的心更撕裂成血淋淋的碎片。
一个人、两个人、一步错、步步错。
她一错再错得继续错下去。她竟然坚信着父亲范勉言出必行所做的事是对的。也相信着养妹雨前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为了他们,她去欺骗伤害了信任她的小梁王。一次又一次。
不,没有,事实截然相反。她不顾一切地想救的父亲,大度原谅的养妹,却最深重的欺骗了她。他们合起来毁掉了她曾经相信的一切正义美好的东西,毁掉了支撑着她去奋斗的信心支柱,几乎送掉了她的命。现在,她的眼前再没有正义美好关心信任了,也没有父女姐妹血浓于水情比金坚了。她的胸口内心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虚无可怕的大黑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什么!
她是个睁眼瞎吗?看不透他们虚伪的外表内心。不,她是故意忽视了这点。不愿意告诉自己父亲是偏执书呆子,妹妹是个爱慕虚荣心怀叵测的小人。他们什么偏激事都做得出来。她其实不了解他们,他们对她来说是陌生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执著野心而毫不留情地除去她的喋血人物。那么,他们跟他们所仇视的藩王养姐等敌人又有什么区别?为了国家不分正邪得挑起暗杀牺牲她,为了身份权势一次次得否定她,他们那一身正气凛然的复仇权利又是从何而来的?她已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人人都是正确的,人人都是满腔正义的,却把她当做了牺牲品,背叛她否定她把她放在了祭台上。真是一场滑稽荒诞的大闹剧啊。她像个傻瓜似的亲眼目睹着这场闹剧,把自己弄成了卑劣的悲剧人物,一路演到了最后。
更可悲的是,她对这种冷酷血腥的攻击无力抵抗,只能听任事实摧毁了她心里美好的东西。事后,在这个逃亡之夜里不停得审视内心的伤口,不停地痛定思痛。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就像是一把刀捅进了她的伤口,疼得她放声大哭了。痛上加痛,悔上加悔,她边哭边痛,像一只舔着伤口疗伤的小兽。好痛啊,谁能来帮忙治愈她心里的伤,谁能支撑她继续相信这个世界?谁来帮帮她?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孤独得撑下去了。
明前觉得她真的快崩溃了。像不久前使她心力交瘁的重病。那种内心崩塌的感觉又回来了。身体忽冷忽热,头也昏昏沉沉的,身体和心境都直直得跌落悬崖,坠落得快撕裂了身体。不久前,她因为崔悯的失踪濒死而生了重病,落入了人生的谷底。那时候是还要拯救京城父亲的念头,鼓舞着她继续坚持下去。可是这次她又“病”了,却找不到理由支撑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在这个深夜独行的夜晚,在他的背后,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无声得大哭了。额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背上无声地抽泣着,泪如雨下……
别回头,别看到我哭泣,也别来安慰我。求求你了。让我今晚一个人痛痛快快得大哭一场吧。明天,也许我会恢复理智继续面对现实。但是今夜让我最后脆弱一回吧,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像个孩子靠在他背上大哭着。泪水沾湿了他的背心,浑身在簌簌发抖,几乎无法坐稳马背。似乎这场大哭,可以使时光倒流,使发生的一切悲剧都消失;可以疗伤,使她的心底的伤痛痊愈;可以后悔,悔恨以前的轻狂无知;可以给她力量,使她有勇气继续撑下去……
就让她在这个深不见底的黑夜痛痛快快得哭一回吧……
* * *
前面,崔悯眼望着前方,脊背挺直得坐在那儿。感受着背后颤抖成一团的少女。眼望着渐斜渐沉的月芽一动不动。他没有回头观望,也没有试图做什么,只是静静得坐在那里。使她靠着他哭泣,感受着她的眼泪倾泻下来浸湿了他的后背。一团团黑云遮挡了月芽,朦胧的光映照着荒原,把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这一刻,不需要说话,不需要行动,静静得陪伴着她……就是最大的体贴了吧。
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人生就是由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组成的吧。她还是太小了,还没有体会到这世间的广阔无垠辽阔无情。世界太宽宏冷漠了,人心太深奥莫测了,万事太飘渺随意了。这个纯朴纯真的少女正经历着她一生最严苛的打击。他望着前方,觉得背后燃起了一片火焰,把他也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