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车队如蚁,行走在广阔的北方大地上。气候很舒适,金色阳光撒满了北方荒凉的黄土高原和阡陌纵横的庄稼地,车队缓慢有序地穿过了旷野和城池。人们都尽情地享受着寒冬来临前的最美丽季节。
随着车队前进,青山绿田缓缓退去,前方多了些黄澄澄的沙土地,充满了北方的空旷感觉。天空还是如洗般的碧蓝。人们看着这种影像,心情变得疏朗多了。前几日从云城带来的一种莫名烦闷的气氛也消散了。
傍晚时分,车队暂停在一片丘陵间,人们都趁机下马下车的在周围漫步休息下。天地低沉,原野上的风吹过来,齐膝的野草随风起伏。人们的衣衫也随风轻荡。
丘陵附近有一片荒凉的山谷。向导们介绍说。此地为“郸州谷”,位于山西最北面的郸州地区。山谷北高南低,丘岗起伏,布满了大小山包,被当地人称为“郸州三十三丘”。小山丘遍布了方圆数百里,位于连绵百里的河床式峡谷两侧,两端的进出口是口袋形地势,历史上曾称为“北之屏障”。是古住今来的行兵之道。也是历代兵家“扼守困敌、鏖战歼击”敌军的最佳地点。
这里曾发生过数百次大小战事。比较有名的大战有十多次。车队通过这片谷地时,人们能看到山岭、丘陵、灌木、岩石间散落着很多残破的车、辕、盔、甲、弓、矛等物,还有一些沟、壕、城、寨、垣等建筑工事的遗迹。这是北方一个久负盛名的古战场遗迹。
益阳公主和范明前等人来自富庶的京城和南方,从未见过这么苍凉豪迈的古战场遗迹。纷纷地停下了脚步,站在山坡间观赏着这幅景象。
车队前方的小梁王与崔悯等人也跳下马观看。朱原显大步地走下山坡,从草丛石砾间捡起了一枚古代箭矢头,和孔老先生和刘静臣讨论了下,向众人介绍说:“这就是战国时期的古箭镞。看样子像是秦制品。这里是郸州,是昔日著名的兵家必争之地。发生过很多场战役,有战国的赵秦大战,北宋时的宋辽大战,都在这里打过仗。”
他用锦袍擦去了箭头上的铁锈:“果然是秦兵。最早在战国时期,赵国和秦国在这里进行过一场举国规模的大战。赵国主力大军迎战传说中的铁军秦军。史书上曾记载说,赵军与秦军一接触,秦军就先组成驽兵军阵,从远方开始灭敌。他们擅长使用远射时用的弩,弩兵们分为三排,轮番射击,箭煌如雨。”
“远来的赵军一对上秦弩兵,立刻溃败。随后秦军的步兵方阵趁胜追击,士兵们用长达七米的巨型长矛,合力抬着它进击,前排倒下,后排立即补上,保持着方阵不变。可以想像这成千上万的秦军组成了一个个铜墙铁壁的方阵,方阵如山,枪头如林,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一鼓作气地杀退了赵军。秦军大胜。”
“后来的宋辽之战,是宋朝的步兵对抗辽契丹的骑兵。辽骑兵凶猛,宋步兵赢弱,但是当时辽国的南院大军还没有重骑兵部队,宋朝的禁军步兵却是世间最强的,以最强对稍弱,宋朝还能稍占优势。宋朝的步兵攻击大辽骑兵还能做到一人对抗一名骑兵,不显败像。而且宋朝的主要武器是弓弩,大军里有七成是弓弩手。给契丹人造成了很大的杀伤力。所以宋辽两国,就算是步兵的宋人对抗骑兵的契丹人,辽国有骑兵优势,还是宋朝最后赢了。”
小梁王抬起脸,目光沉沉地遥望着苍凉的荒野和古战场遗迹,面色深邃,口气悠远地说道:“所以,虽然现在的蒙古鞑靼大军有最好的骑兵,而我们明朝人少有好马,也不擅骑,但是只要练好弓矢、方阵、擅用火药火器,我们从大秦流传下的打仗战技,还是不会输给蒙古人的!从古至今,我大汉的子民就历经了与外族血战,从不轻言会输,也没有输过,将来也绝不会输!所以大家不必害怕蒙古人铁骑,我们大明朝必将会与历代先祖一样驱逐鞑寇!保护住这片大明江山!”
他身边随行的北方军的谋臣和军士们,听得了梁王的话,都面露激昂之色,一同高声称是。人们群情激动,持剑握拳,在这片荒凉的古战场上仿佛被点燃了斗志,充满了将敌国驱逐的勇气。军卒、侍卫等武将们眺望着这片古战场废墟,都似乎被眼前的历史沧桑感使命感触动了。公主车队的众人远观着他们神色各异。
李执山、关公公等京城来的官员们一脸晒然,不以为然;崔悯则面色慎重,眼睛里微含光亮地瞥了北疆梁王一眼;益阳公主对敌国开战的话语明显露出了嫌恶之意;范明前也挑起眉眼侧目看了小梁王;张灵妙则灵活地观察着人们的脸色……
车队人们都有点惊异,没想到这位骄恣跋扈的北疆小藩王还能说出这样貌似“有勇有义”、“爱国爱民”的话啊!处处鼓舞着军士们不怕敌军,勇于作战,真是个爱打仗的喋血武夫啊。这种不惧怕蒙古铁骑的精神令人感动,可惜还是一地藩王,只知道守着自己的藩地,没有统率天下的大局观。京城里那位坐在九五至尊宝座上的皇上,却不是这么想的……
当夜,公主车队便在郸州的古战场遗迹旁边安营扎寨,在山谷边露营。
一些军士、侍卫、宫女、太监们趁着空暇,漫步在古战场遗址里,寻找一些古遗物。还真的拾捡到了一些残破的箭矢和盗甲,在一些掩埋不深的土坑里发现了残骸等物。营地内外充满了欢笑声。
*
*
*
益阳公主居住在大营中心的红顶锦帐里面,盘膝坐在床榻软垫上。跟女官们聊天。旅途中一切从简,人们也将公主大帐布置得舒适华贵。方形帐逢分帐、外帐两部分。外间放满了各种名贵的家伺,布置得花团锦簇。里间就是公主寝帐,安放着舒适的檀木床。还未到入寝时候,益阳公主就端坐在外间软榻上饮茶。身旁围满了来凑趣的女官们,雨前也挤在其中。公主看到雨前展颜一笑,招唤她走近些。
雨前素来伶俐,快手快脚得与女宫们一同服侍公主更衣。她人长得绝美,行事也天真活泼,也善长衣着打扮。小心翼翼地对公主的衣饰提了些建议。公主也大方地任由她们打扮,众人便将公主发髻上佩戴得一整套繁琐的宝石首饰去掉了部分钗环,分出了前后色泽主次。又更换了一件浅紫色半臂裳,与降茄色长裙相配。使得穿惯正红宫装的公主,除去了美艳端庄之美,另外增加了一种别致的“幽雅婉约”之美。
望着铜镜里幽雅优美的妙龄女子,益阳公主忍不住脸泛微笑。笑吟吟地挽起了雨前的手;“好妹妹,我真的很喜欢你呢。兰心惠质,又貌美如仙,像你这样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连我这个女子看了,都为你着迷呢。真不明白你养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说真的,我从小就一直想要个小妹妹。老天只赐给我一个皇兄,母亲又不能常在我身边,我从小就很孤独、寂寞地长大。我常常想,如果身边有一个又乖巧又可爱的小妹子,我就可以把她打扮得美美的,和她说说知心话,该有多么好啊。”
魏女官也一改往日的严厉神态,对雨前和蔼地点点头。
雨前心中大喜,感激地说:“多谢公主厚爱!雨前怎么有福气能做公主殿下的妹妹呢?公主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雨前只是个劫、匪之女。”
“这有什么?”公主的脸露出了难得的温情,不经意地摆摆手,傲然说:“我是大明公主,这个天下都是我皇兄的,难道还不能抬举个我喜欢的人吗?别说是想换一个庶民身份,就算是封你做‘县主郡主’又能怎么样?!我喜欢你,也就想让喜欢的人过得快活体面一点。嗯,我明天就找崔悯来,让他把你父亲的案底消了。一个拐骗小孩的案件不算什么,而且做错事是你的父亲,也抵了命。又何苦还要牵连你呢?”
雨前惊讶地抬起头,真的吃惊了:“公主,真的可以销毁案底,重换个身份吗?”
益阳公主挑起长眉傲然笑了:“傻孩子,自然可以啊。皇帝就是万圣之君,能执掌乾坤天下。只要你得了圣心,就能将功赎罪,重新得势。你自己犯的错或者祖上的错,都能一把抹去,重新任用。更不用说你是受了父亲连累。嘻嘻,我们身边不是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吗?现成的便利门路,干嘛不用?”她说起崔悯,便眉眼含春,红唇翘起,心情愉快多了。带着小女儿的羞涩娇嗔道:“你不用他,他也不会感激你。还不如多用他干活办差呢。其实他喜欢别人主动招惹他的……嘿,若是嫌麻烦,我便叫崔悯直接帮你弄一个读书人家女儿的身份,你就有资格做我的女官。不,直接做我的小妹子了。你意如何?”
“真的?”雨前惊异地睁大眼睛,容貌惊艳至极。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公主笑得眼睛弯弯。
女官们都向她投来又震惊又羡慕的眼光。被公主宠信了,就是这样一步登天!看样子公主是真的很喜欢程雨前,竟这样的抬举她。这个丫头的命真好。
雨前真的狂喜过望了。这件案子是她的切齿之痛。一是被范明前抢去了身份,二是如果此生抢不回身份,那么她的父亲程大贵是劫匪,被锦衣卫捕获致死。她是劫匪之女。这个“出身”是牢牢记在刑部和锦衣卫衙门的卷宗上的。死也改不了。如果益阳公主肯出面,命令崔悯直接抽出卷宗销毁。那么她就等于获得了新生。成为了正经清白的女人了。能做庶民,能嫁体面人家,甚至有可能真成公主乖巧听话的大女官了。她当然没有得意忘形到梦想去当公主的干妹子。
终于不负她这一段时间拼命地讨好公主啊。公主帮她对付范明前,还能出手解开了她的身份死结。这真是意外大喜。至于与范明前的身份争端?雨前眼光阴沉,心下发狠。她还就真的必须跟范明前继续死磕身份问题了!
——因为男人。公主给她换了个白纸般的清白人家女儿的身份,她也够不到她眼前身份最高,最有吸引力的三个男人。一是崔悯,公主视他为禁脔,这人也有点阴郁,没情趣。雨前曾经试探过跟他眉目传情,却像丢了个石头进水里没用。相比之下,还是小梁王朱原显更知情识趣些。面上常带笑,心领神会,做事也上道,像个风流倜傥的藩王。可是藩王只能与名门闺秀连姻。雨前连肖想他的资格也没有。而另一个男人是张灵妙,有才气有本事,却灵活得太可怕了。诡计多端来路不明,还滑不留手。她与养姐范明前都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太滑头不可靠。但就是这样的三个男人,她清白庶民女儿的身份也“跳起来也够不到。”
只能得回丞相小姐的身份了,才能可能在其中选择一个男人。小梁王还是丞相小姐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雨前拿定了主意,立刻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磕头:“多谢公主的大仁大义!如果真能改变身份,去除掉劫匪之女身份。雨前愿意以死报答公主。”
好。要的就是你的命。益阳公主含笑点头。
* * *
公主最后赐给了雨前一套她穿过的宫装。雨前立刻在后帐里换上这套宫装服饰。给众人观瞧。人们看去,只见绝色美人身穿着雉鸟朝凤图案的桐粉色宫装,戴着双髻形八宝首饰,眉目如画,端庄美艳,俨然是一位华贵的命妇贵女。益阳公主欢喜得又夸奖了几句。魏女官也打趣说这通身的气派,一点也不像丫环,倒像一位尊贵威严的郡主国夫人。雨前听得面颊飞红连声道谢。
大帐里笑语喧哗,关公公走进来报讯,说崔指挥使领着几个人在营地辕门外等候着,要求见公主。益阳公主止住笑声,面容变得郑重,眼神幽黑。雨前和女官们立刻告退。公主含笑点头。
雨前随着女官们慢慢地退出了大帐。她身上还穿着公主赐的宫装,来不及换回来了。就抱着装有原来衣裳的锦盒走出大帐。
夜幕笼罩着公主营地,大营里灯火辉煌。她转脸一眼就望见了营地辕门下,崔悯和几个人正等候公主接见。崔悯穿着黑锦官服,面目和双手洁白如雪,在夜色里显得安详静谧卓然不群。他身后是几个穿着普通衣服的陌生人,披着斗篷戴黑帽,体态很粗壮。
雨前遥遥地看了眼崔悯,就随女官们走开了。从云城出来后李氏看管她很紧,她除了被公主招来聊天,没有单独出门的机会。如果是平常她一定会抓紧时间与他联系攀谈。但现在,雨前有了公主要帮她的话做底儿,对崔悯也没有以前“病急乱投医”的渴望了。不过,雨前抱紧手里的衣裳盒子,脚步放慢了,眼角扫着崔悯,心头快速地转着念头。锦衣卫指挥使陪着一群陌生人,深夜进入公主的大帐。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求见公主?崔悯还必须亲自陪着他们?
她的面色有些阴沉,心里也急速地活动起来。她想起了傍晚时与张灵妙的话。
她和丫环们在古战场遗迹上捡着古箭矢和钱币,正好遇到了路过的张灵妙。雨前趁势甩开众丫环,钻进了灌木丛,从另一边拦住了张灵妙。张灵妙一看她,面上就露出苦笑,很上道儿地走过来假装看她捡的铠甲碎片。两个人趁机碰了下头。
“张天师,你最近听到了什么消息?为什么范明前怪怪的。车队都说她见过了梁王母亲杨王妃,还商定了婚期。他们居然要成亲了。这怎么回事?她不喜欢小梁王,小梁王也根本不喜欢她。你赶快想个法子提醒梁王啊。”雨前恨恨地说。
“那天我没跟梁王去晋商家,没有见到杨妃,不清楚这事的内幕。不过杨王妃出现也很正常啊,见下儿子,相看下范小姐,满意了就确定婚期。程小姐,我也想帮你,可是你没有弄到证据证明你是真丞相小姐。光说一些‘似曾相识’‘怕水’之类的话毫无用处。我其实也觉得小梁王和范小姐之间很古怪,也没办法。再等等吧。”张灵妙悄声说。
雨前焦急得想抓住他猛摇了:“再等她就要嫁给梁王了!她真的是劫匪的女儿,如果嫁给梁王肯定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有了疑点你就该主动提醒梁王呀,你不是跟小梁王关系不错吗?”
旁边人来人往,张灵妙没空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谁跟他关系好呀……现在问题是,没有证据证明你们俩的身份颠倒了。即使你捅到梁王面前,你也争辩不过她。你只有拿到确实的证据,梁王母子和全天下人才会信服你。你没有证据敢诬陷她不是,反而自己的小命难保。”
他替她出着主意:“你不是巴结上公主吗?干脆另起炉灶,另攀高枝吧。何必在丞相小姐的身份这棵树上‘吊死’呢,公主那边也是个能得到‘荣华富贵’的捷径。得到了荣华富贵,还怕比不过范明前吗?”
雨前嗤之以鼻,瞥着他恨得牙痒痒:“你少哄我了。公主那儿是个豺狼窝,她对我好是不怀好意的。你想哄骗我去打探公主的消息吗?好,我可以帮你探听她的内幕,你就帮我破坏他们俩的婚事。我不想让明前嫁给梁王!我才该嫁给小梁王。”
张灵妙小声笑了:“破坏人家的婚事好缺德啊,不过我喜欢。好,我干了。你小心,关公公他们不好惹的。这伙人阴侧侧的,带着一种明显的阴谋味儿。我最讨厌猜不出来的秘密了。”
“我会想办法探出来的,”雨前胸有成竹地道:“你知道什么人最不被人提防吗?”
张灵妙摇摇头。
雨前微微笑了:“就是傻瓜。傻瓜不会被人提防,也不会被人当做正经对手的。我就是个傻瓜!是个又鲁莽又贪财又表现在脸上的大傻瓜。所有人都觉得我很蠢,很笨,看不起我。也就不会提防我了。我就能很容易地打听到消息,得到想要的东西。”
张灵妙看着她,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他面色沉静,乌黑的眼睛望着这个自比为傻瓜的执拗小美人,心里很不舒服。他欠欠身就走了。
——富贵险中求!不冒险怎么能拿捏住他们的秘密反败为胜?不冒险怎么知道公主为什么两次提议要收她做妹子?
所有人都把她当傻瓜了!雨前心生怒意,暗暗咬牙。可她雨前不是,她要在这群恶意丛生的狼群里,这个到处是阴谋诡计的车队里,险中求生,赢过他们。
夜幕下,雨前抱着衣裳盒子越走越慢,不经意地离开了宫女群。她扫视着大营四围。营地里很忙碌,宫女太监们抱着衣物和食盒来来往往,侍卫在营外巡视,下人们在拉拢行李车辆和洗刷马匹……没有人注意她。雨前忽然转身一溜小跑得跑回了公主大帐旁。看守大帐门的小宫女正在捡查着太监们端上来的茶点。雨前垂下头,用抱着的衣裳盒子挡住脸,跟着女官们溜进了大帐。无声无息地走进了最里面的寝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