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倪安玺没了。”良久的沉默之后,倪曦终于在电话里找回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刚刚警察来电话了,说在一家酒店的客房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现场有他留下的遗书,基本排除他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去处理小玺的事情,你暂时别跟爸爸说了,他受不了这种刺激。还有你一定要坚强,千万不可以倒下......”挂了电话,倪曦才发现胸前的衬衫早已被眼泪打湿,而自己握着手机的右手依旧因为太过用力而紧绷着指尖泛白......
对于弟弟的离开并不意外,2年了,无休止的骚扰,恐吓,和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头的债务此刻应该都能画下休止符了吧。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换了多少个电话号码,被亲朋好友当做瘟疫一样躲避,甚至为此倪安玺丢掉了学业。所有的所有,现在都结束了。尽管他为之付出的代价是生命。有那么一瞬间,倪曦几乎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悲痛,是怒其不争,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如释重负。
这2年来,被折磨的何止是倪安玺,父母和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提心吊胆的数着日子在过。谁能想到一向懂事优秀的弟弟会深陷套路贷无法自拔,最后走向自杀这条不归路。从开始的几千块,欲望逐渐被放大,最后雪球越滚越大,拆了东墙都补不了西墙。催收的电话打遍了周遭的亲戚朋友同学,早些时候父母还是几千几千的往坑里填,到后来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家里的积蓄慢慢掏空了,倪曦工作以来存的那一点钱也都全数拿出来了。可是那欠下的数额就像个无底洞,似乎永远看不到头。到后面,上门催收的,电话短信轰炸的越来越多。言语威胁恐吓,去倪曦单位,去父母住所堵人的,源源不断。但倪安玺就是死活不交代自己究竟还在外面扯了多少钱,这些钱都去哪里了。如果不是最后留下的这封遗书,倪曦或许做梦都无法想象曾经那么优秀的弟弟,居然会因为来到这座新的城市进入大学后反而迷失了自己。从他留下的文字里倪曦判断弟弟应该是被人拉入了“新型的传销组织”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新型的网络诈骗。他们以投资授课为诱饵,靠着所谓熟人带熟人的套路坑害了一波又一波“韭菜”。初期打着无需投资或者低门槛教学投资的幌子打消受骗者的疑虑,随后在大家放松警惕的时候开始有组织的进行哄骗洗脑,让受害者们投资,甚至还会有专门的“精英大佬”教大家如何贷款,如何套现,如何想办法拉拢身边的亲戚朋友入圈。倪安玺难道不知道自己被骗么?不,他当然慢慢发现了自己被骗的真相,可是这时候的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他只能去赌,去搏一搏,于是他最终一步步走向了深渊,或许这也是很多陷入网络骗局的受害者的心态吧。害怕,恐惧,不甘,继而逃避,麻木自我。那些高利息贷款公司用尽了各种手段折磨倪安玺,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负担。近几年,“校园贷”酿成的惨案并不少见,只是倪曦万万想不到这次的主人公居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原本他是一个可以拥有不错发展前景的医科大学生,他的使命应该是去挽救一个又一个需要被拯救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草率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倪安玺下葬的那一天,全程只有倪曦一人。父亲还没有得知弟弟去世的消息,母亲也就无法脱身从老家赶来,倪曦不知道这两天母亲是如何自我消化这个噩耗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去面对生病的父亲的。这2年,因为弟弟的事两个老人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偏偏父亲又查出胃癌中晚期。老天似乎跟他们一家子开了个大玩笑,假如时光倒退一点,倪曦或许真的以为他们一家会平淡而幸福的过完一生。
倪安玺头七的那天,母亲还是带着父亲出现在了倪曦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爸,妈,你们来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小玺吧。”
倪曦没有去问为何此时父亲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在母亲的脸上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张看起来疲惫不堪,失去灵魂的脸,眼睛深陷无神,面容憔悴毫无血色。记忆中的母亲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美人,但从来都是神采奕奕,从容优雅的。当了一辈子的舞蹈老师,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萎靡不振的样子。而一旁的父亲也好不到哪去,因为病痛的折磨他的身形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魁梧,从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看到他的眉头松开过。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这样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他们从弟弟的墓地返回。
“丫头,如果我不在了,你记得把我葬在弟弟旁边,省得那小子一个人太孤单。还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妈妈。你和妈妈都要好好的生活,弟弟有我陪着,你们千万不要惦记。”这是父亲回老家前对倪曦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安静地站在一旁,眼泪早已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从脸颊两旁不断往下滴落。
后来的后来,倪曦似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住所的,她只觉得胸口里憋着一股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很想放声大哭,可是却怎样都哭不出来。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她隐隐觉着或许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她决定回老家陪父母住一段时间。然而现实的残酷不得不逼迫她做出选择,上司驳回了她的请假申请,并警告她要么安分工作要么卷铺盖走人。倪曦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很清楚上司对自己的不满。她自认业务能力还是比较出色的,但这并不足以让公司多么稀罕自己,因为这个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最主要的是,因为弟弟欠钱的事,好几次被催收的找到公司。虽然欠钱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一开始同事和上司还能理解,甚至有点同情她,但次数多了,已经影响到了大家的工作和公司的形象。要不是倪曦工作能力还算优秀,可能早就被辞退了。这种背景下,现在还想请长假,在上司眼里大概真的有点不知好歹了吧。再三斟酌之后,无奈的她只好选择放弃请假的打算,因为面对失去工作失去收入的后果,此刻的她确实无法承受。家里没了积蓄,父亲看病需要钱,自己的房贷需要钱,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可言。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愧疚,她尽量安慰自己,父亲或许只是一时伤心才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遗憾的是,倪曦的直觉是对的。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爸爸突然病情恶化,已经快不行了。于是她买了最近的航班,丢下了手中的工作,终于在深夜赶回了老家的医院。不过短短半个月,病床上的父亲已经瘦的快不成人形了,他明明才五十多岁,看上去却那样苍老。
“爸爸......”倪曦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我来了,我回来了。”
“是丫头啊!”父亲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傻孩子,别难过,爸爸马上可以去陪弟弟了,你和妈妈以后就不用操心我们俩了。在下面我会好好教训那个臭小子的。” “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和妈妈,求你了爸爸!” 倪曦不愿接受父亲就要离开的事实,弟弟才刚刚离开,她无法承受再次失去至亲的痛苦。”曦曦乖,是爸爸不好,这辈子不能再照顾你和妈妈了,你妈妈那么爱笑的一个人,这两年为了你弟弟和我的事就再没看她笑过。你一定要代替爸爸好好照顾妈妈,你们娘俩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母亲,又转头继续对倪曦说:“你答应爸爸好么,一定要和妈妈健康平安的活下去!”说完便开始大口大口喘着气,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猛地用力回握住倪曦的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向倪曦索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好好!我答应你,爸爸,你放心,你放心!”终于父亲的手松开了自己,垂了下去。
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倪曦的母亲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没有流泪,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木然地站在病床边盯着床上早已失去温度的父亲。那一刻,倪曦仿佛看到母亲的灵魂被抽离开身体,只留下一具空壳。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边泛着些许白光,因为太早,街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和人影。初秋的清晨,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丝凉气,母女俩站在路边迟迟等不到出租车的影子。一阵风吹过,倪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因为赶回来的太过匆忙她没能来得及整理行李。空荡荡的街头,那一声喷嚏显得尤为突出和刺耳,却也成功的将母亲的神志拉了回来。她一边把倪曦往自己怀里拉,一边忍不住抱怨:“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带点衣服回来。”明明比母亲高了快一个脑袋的倪曦,在听到母亲的责备后终于忍不住崩溃的大哭起来。她胸腔剧烈的起伏着,顾不得此刻的形象有多么狼狈,只想尽情的宣泄自己的悲伤。于是,在某个平常而普通的清晨,在某条并不知名的街角边,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母女紧紧相拥着,她们努力地在彼此的身上找寻着勇气和力量,相互慰藉着。待情绪慢慢恢复平静后,倪曦翻出手机打开了叫车软件,显然这个时候被动等待出租车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能赌一赌运气看能否叫到车。十六秒后,一辆白色CRV接下了这单顺风车生意。
大约几分钟后,白色车辆就出现在了她们的视野里。倪曦朝着车的方向挥挥手,示意车主自己就是他要接的乘客。车在距离她们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副驾驶的车门被缓缓推开,一个穿着白色休闲板鞋,白色运动裤,米色连帽卫衣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好巧不巧,在这刹那间一缕晨光射穿薄雾,正好映照在倪曦眼前的男人身上,这让她产生了短暂的不真实感。
就在倪曦以为两人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要走,能拜托你帮我提醒一下我叔记得吃早餐么?就在副驾驶上的袋子里,我买了很多,如果不嫌弃的话你们也可以一起吃点,现在还很早,我看你们要去的地方还挺远的。路上饿了的话就凑合着吃点吧。我叔肠胃不好,我怕他不好好吃东西,待会儿该难受了。”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语气格外诚恳,而倪曦的全部注意力却被男人眼角的那枚泪痣所吸引。这其实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他的皮肤很白很白,不是惨白的那种,是一种很健康的白皙。他露出一排整齐干净的牙齿,朝着倪曦友善地笑着,就仿佛他们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一样。而那颗泪痣因为男人扬起的笑容“消失”在他褶皱的眼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