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厉擎醒了过来。
其实用“醒”来形容并不太准确。
在烧得最热的时候,他依旧保留知觉,也隐隐能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就像是一个被禁锢的灵魂,轻浮在半空中,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只是无法动弹而已。
在杨莱将那张恒温符,贴在他额头的那一瞬,就像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从他的额头落下,不断地滋润了他干涸的身体,让他重新恢复了身体的知觉,也慢慢地恢复掌控身体的能力。
这个过程并不长,却也不算太短。
以至于他眼睁睁地看着杨莱走进了书院,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那句“谢谢”说出口。
在那股温润清泉的洗涤下,李厉擎的身体不断恢复,感知也在进一步增强,终于让他查找到了身体不适的根源……
他的躯体并没有任何疼痛的地方,四肢也健康无恙,唯一不舒服的是他的脑袋,有一种胀痛的分裂感。
这种胀痛,就像是脑袋里面挤满了东西,澎湃得像要裂开一样。这种感觉,在他以前用脑过度的时候也经历过,只不过没有这一次厉害。
大概是因为这副小小的身体,一下子承受了两个不同的灵魂,装载了许许多多的记忆,这才导致不适的发生,也让李厉擎高烧得险些丧命。
有了恒温符的滋养,他的身体不再发热,小命基本算是保住了。
但要斩断病痛的根源,始终还需要想办法,让身体和灵魂进一步地融合。
“铛铛”的钟声,打断了李厉擎的沉思。
这是书院开始上课的声音。
李厉擎这才醒觉过来,在且寄堂门口他已经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此刻却是迟到了。
他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朝着里面的学堂冲去。
月度小考,已然开始了。
宽敞的学堂窗明几净,三十多个专心致志的学子一人一案,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学堂正前方的绢册。
绢册共有三幅,每幅长约三尺,上面绘着今天小考的题目。
李厉擎终于知道,记忆中的基础制符,到底是什么了。
在那三幅绢册上,绘着几张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就是今日他需要完成的考核。
“就这?”
对于从小接受传统教育的李厉擎来说,眼前的一切显得有些难以接受:什么时候,连画符也开始列入正门、传经授道了?这分明是误人子弟,一点都不科学好不好?也太荒诞无稽了吧?
偏偏在场的每一个人,对此却是无比地虔诚、无比地认真。
两个主考官,此刻正板着脸伫立在讲台之上,铁面无私地监察着学子们的一举一动,防止舞弊行为的发生。
而下面的学子们,也都一丝不苟。
有人还在定睛观看,有人却已经拿起了学案上的毛笔,认真地临摹起绢册上的图案。
“也许科学,不是唯一的答案……”
李厉擎一转念,已然想起刚刚杨莱用在他身上的恒温符。
那张平平无奇的牌符,却是发挥了神奇的作用。如同在他身体里装了一台不间断工作的空调,让他时刻能够感觉到浑身清爽。
很显然,这个世界的牌符,并不是记忆中那些骗人的鬼画符,而是实际能够发挥效用的东西。
不同的世界,科技树发展的方向和分支都有可能不同。这个世界的人类,却是以牌符科技为发展主线的。
想到这里,李厉擎的心中释然。
他决心从头开始,将一切学懂学会。
讲台上的两个主考官,也留意到了伫立在学堂外的李厉擎。
一个留着一字胡的中年文士,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指了指学堂后方的一个空位,示意他马上入座。
李厉擎乖乖地进去,小心坐下。
学案之上已然摆好了笔墨纸砚。
这些东西都是书院提供的,否则以李厉擎一贫如洗的状况,就算到了这里,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方才邂逅的那三个同窗,贾天霸坐在了前方最居中的位置,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间那张绢册。
白晓、杨莱却和李厉擎一样,坐在学堂后方的座位,跟他相隔不远。除了他们,周围还有几个生面孔,都是李厉擎不认识的年轻学子。很显然,这些人都是为了今日到访的穷尽大师,这才特意赶过来的。
李厉擎忍不住抬头,望向讲台上的两位主考官。
留着一字胡的中年文士,是且寄堂原来的讲师——藏拙先生。
另一位,自然就是穷尽大师了。
穷尽大师人如其名,一点都不富态,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头顶光秃秃的,只有一些毛发顽强地残留在脑后。在现代社会,我们通常会用一个地理名词来形容这种发型——在欧洲、非洲和亚洲大陆之间,有一片美丽富饶的海域,故称之为“地中海”。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长衫,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眼神却很睿智,发觉李厉擎在看他,还微微颔首,给李厉擎回了一个微笑。
李厉擎吓了一跳,赶忙低下了头,不明白为什么穷尽大师看到自己,却是一副熟络的表情……
明明他还是一次见到这个瘦老头呢?
学堂中的不少人,也发现了穷尽大师的异状,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李厉擎的方向。
就连藏拙先生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友,为何今天会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再地露出笑容。
他不由地抬头,定睛望向李厉擎。
这个少年,藏拙先生自然是认得的。少年资质不高,不是读书的材料,虽然平时异常努力,成绩却一直都垫底。对于这样的学生,藏拙先生没太关注,只要还交束脩便留在学堂中,却也不会特意辅导。
难道……这个少年身上,还有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特殊之处吗?
感觉到了众人的眼神,李厉擎不动声色地扭头,望向侧后方。
虽然在第一个梦中,他也曾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学霸。
不过在这个世界,他还是一个刚刚开始求学的清贫少年,还是不要太惹人注目为好。
在他的侧后方,是一个纤瘦的小女孩。
小女孩此刻正认真地在纸上描画着,却被李厉擎的身形挡住,很多人之前没有注意到。
“哦,原来穷尽大师刚刚看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女孩子……”
包括贾天霸在内,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想着,将目光从李厉擎的脸上移开。
感觉到众人的瞩目,小女孩下意识地抬头,却被众人虎视眈眈的眼神吓了一跳。
她手中的笔一下子就乱了,斜斜地划出一笔,却是将她案上那张即将成形的符文给毁掉了。
“啊……”小女孩惨叫一声,慌乱着打翻了旁边的墨盒,也让场面更加地混乱。
感觉到藏拙先生严厉地眼神,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却将黑色墨水抹在了自己的小脸上。
满脸斑驳的小女孩,就这样含着泪,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也让所有的注视者们,心中都产生了淡淡的负罪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小女孩兴许就不会遭受这番折磨了吧?
至于事情的始作俑者,却在满脸无辜地磨着墨。
好吧,其实李厉擎的心里也是有愧疚的。
不过事情都发生了,有什么办法呢?顶多以后,找机会补贴一下这个小女孩好了。
女子居然也能上学堂?这个世界倒也不太封建嘛……换了在地球同期,祝英台应该也还是男装大佬吧。
有两道视线,却依然停留在李厉擎的脸上。
其中的一道,来自白晓。
他冷冷地瞪了李厉擎一眼,暗骂了一句“无耻之徒”,扭头继续观摩讲台上的第三张绢册。
另一道视线,却是来自杨莱。
杨莱偷偷地朝着李厉擎竖起了大拇指,似乎在赞赏李厉擎的应对手段,很显然李厉擎刚才的伪装,并没有骗过他。
而杨莱前方的书案上,此刻依然是白纸一张。
果然他说自己没什么学习的天分,并不是假话。
这样真实坦荡的杨莱,反而让李厉擎更加地心生好感。
李厉擎轻轻地拱手,感谢杨莱的救助之恩。
杨莱轻轻地摆手,似在说不用客气。
“不许做小动作!”藏拙先生斥责道。
李厉擎肃然,收回自己的心思,开始观摩讲台上的三张绢册。
三张绢册上的符纹各不相同,从左到右,依次从易到难。
左边的第一张牌符,给李厉擎的感觉最为熟悉。
而他也很快追忆起这张牌符的名称。
这是一张增力符,属于牌符中最简单的类别,可以短时内增加一个人的几成力气。之前贾天霸嘲讽他是废物,举的例子就是这张增力符。
李厉擎来书院两个月了,却是连一张简单的增力符,都没办法描绘成功。而书院中其他的学子,却都已经学会了,其中还包括一个年仅八岁的稚童……也就是说,李厉擎连一个八岁孩童都没比过。
“原来自己这么弱的吗?”
李厉擎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
更多的回忆,也涌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欲学制符,必先千练。所有的牌符,都需要一笔绘就,哪怕是那些复杂的牌符,也必须一笔绘制到某一个符形,切不能半途而废。只要制符者中途笔力不济,又或是笔锋错乱,制符即宣告失败……”这是藏拙先生的原话。
李厉擎微微皱起眉头:“一笔?”
所谓的制符,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一些。
制符的工具,是柔软的毛笔。毛笔写作要求不低,对于不熟悉书法的初学者来说,要掌控其实殊为不易。而牌符的制作,却是要求达到机械制图一样的精度才好……虽然说稍稍偏离,也能成符,却会影响牌符的使用效果。
“用一支毛笔……机械制图?”
放在现实的世界,这根本无法想象。
书法讲究的是随性而发、自成一格。机械制图要求的却是绝对精准、毫无偏差。两者的要求截然不同,哪怕真的有人做到,也不会有人刻意去练习……除非吃饱了撑着。
更何况,制符要求的还是一笔绘就……这个难度显然更高。要知道,机械制图也没有一笔绘就的说法。在制图过程中,还是允许休息,养精蓄锐之后再继续绘制的。
也难怪少年之前一再地练习,却怎么也没办法入门。
倒幸好,李厉擎的灵魂占据了这副躯壳,而这两者他都有所涉猎。学习书法,是为了修心,做研究的时候需要平静心态,而在书法的练习过程当中,也时不时地会产生灵感。
至于机械制图,却是很多实验狗的必修课程。
书法,略懂。
机械制图,略懂。
用书法来机械制图,应该也能略懂吧……
李厉擎抬头,再次看向绢册上的增力符。
增力符的图案还是比较简单的。几条简单的线条,围绕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羊形图案,隐隐有些像一只被套住脖子的绵羊。
一张完整的牌符,基本都包含了两个部分:符形和符纹。增力符中的那个羊形图案,就是它的符形。而旁边那些简单的线条,便是符纹。
少年之前绘制增力符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将那只绵羊一笔绘制成形,更不用说为它套上符纹。
李厉擎却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仅仅是观察了几分钟,他便找到了那个羊形图案的脉络所在,只是依样画葫芦,很快便将增力符的符形绘制了出来。
至于旁边那几道小小的符纹,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难度。
十秒不到的功夫,他便将增力符绘制完成。虽然不敢说跟绢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但至少也有九分相似。
“咦?那个小子在干嘛?”
看到李厉擎观摩讲台上的绢册时,杨莱的心里还在偷笑。
听了贾天霸的话,他已经认定李厉擎跟他一样,都是不学无术的渣渣。
“大家都是学渣,就不要装模作样地学习了,乖乖地交白卷不好么?”
片刻之后,李厉擎竟然提起笔了……他的行为,也勾起了杨莱的好奇心:“这小子上次考得比一个八岁孩童还差,现在居然还敢动笔啊?也不知道会画出什么东西呢?难道是传说中的小鸡啄米图?”
李厉擎下笔很快,毛笔轻轻挥舞着,在白纸上一挥而就,看起来很是胸有成竹。可惜隔了一段距离,哪怕杨莱伸长脑袋,也没能看清楚画得到底怎样。
不过转瞬之间,便看到了李厉擎脸上的懊恼……只看脸色便知道,最终成形的作品,应该不太理想啊!
杨莱捂住嘴巴,险些笑出猪声来:“装,我让你小子装……以为在猪鼻子里插上大葱,就能够装成大象吗?我的老天爷,让这里最差的学渣,都感觉不太满意的作品,到底会丑成什么样……”
李厉擎确实不太满意。
其实,第一次使用毛笔制符,便能够有九分相似,已然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
不过对于身为学霸的李厉擎来说,这确实远远不够。很多学霸,都是精益求精永无止境的疯子。
李厉擎虽然没执着到那个程度,但绘制这张增力符,是他制符路上的第一步,第一步肯定是要走得踏实一些的。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李厉擎重新细看绢册上的增力符,观察着它图形和纹路的变化。许多的细节,在他脑海中不断地完善,也让他发觉,之前绘制中产生偏差的问题……
他手中的笔轻轻地空舞着,那个简单的羊形图案,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充实膨胀,慢慢变得宛如实物。温驯的绵羊,发怒时却也带着一股狠意,牵动着周围的符纹,形成一股前冲的气势,直撞入他的眼中……
李厉擎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手中的笔落了下去。
学案上用来答题的白纸只有三张,他之前已经使用了一张,也不打算在原符上修改,这次却是将笔,落在了那张学案的桌面上……反正那上面也沾染了不少的墨迹,不缺这一笔。
这一次绘制成形的增力符,跟绢册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仔细看的话,能发现隐隐的不同。
相比绢册上呆板的符形,李厉擎绘制的符形更为形象、更加立体。
如果说绢册上的牌符,只是一张工匠作品的话。李厉擎绘制的牌符更具风格,更像是大师名作。
“不过,第一次制符,就改动原符的细节……这不一定是好习惯啊!”李厉擎叹息一声,轻轻在那个符形的旁边,又画了一张。
这一次,倒是跟绢册上的那张增力符一模一样了。除了大小不同,几乎像是拓印下来的一般,基本已趋于完美。
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开始观摩第二幅绢册。
第二幅绢册上的牌符,却是一张轻身符。
轻身符与增力符相比,要稍微复杂一些,可以起到让人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作用。
假如把增力符,比作牌符的启蒙读物。轻身符便算是正规的入门教材。可以说,只有完成了轻身符这类牌符的制作,制符之术才能算初窥门径。
它的符形,是一只扑翅欲飞的小鸟,符纹却是一张绑缚在小鸟身上的细网。
这一次的制作,对于李厉擎来说显然更难一些。
虽然在他的记忆中,还有藏拙先生讲述的制符要点。
不过少年原本就听得懵懵懂懂,很多细节都没能理解和记住,留给李厉擎的记忆,自然也是支零破碎。
李厉擎叹息一声:换了在平时,他还可以找藏拙先生或周围的同窗询问一下,偏偏此刻已然是小考,问是肯定不能问了。
那么……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了。
倒幸好,对于一个学霸来说,自学和触类旁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茫茫学海,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够幸运地遇上良师益友的。
刚刚的增力符,让李厉擎掌握了符形和符纹的基本制作技巧。
只要仔细观察,找出轻身符的描绘脉络,画个八九不离十肯定是不成问题的。而想要画得完美的话,还要不断地练习。
李厉擎没有多余的纸笔,只能在脑海中观想和模拟。
而他沉醉的神态,落在杨莱的眼里,自然就成了懵逼痴傻的代名词。
“喂,老兄……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学渣,动脑这种事情,你不擅长的,想这么多干嘛,小心把自己逼疯……乖乖做一个安静的学渣不好么?”
对于一个学渣来说,考试自然是再无聊不过的事情。
也是为了穷尽大师,杨莱才被家人逼着,来到了这间声名不显的学堂。你要让他画符,他肯定是不会的……哪怕是一幅小鸡啄米图。
他已经打定了交白卷的主意。反正他的家人也说了,来到这里,只要给穷尽大师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印象,今天一行就算是成功了。
还有什么比交白卷,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呢?
对于自己的机智,杨莱也是非常满意的。不过,要如何打发这漫长的考试时间,还真的是一个大难题。
这个时代的学子,可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如果提前交卷的话,搞不好还会有一顶不尊师重道的大帽子扣下来……
如果不是李厉擎出现,杨莱已经闷得快要睡着了。
现在倒好,看着这个跟自己一样的学渣,装模作样地认真考试,显然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可惜考场中没有瓜子,要不然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磕着瓜子,然后看着这头蠢猪装象,想必会非常惬意。
“刚刚画完第一张符,那个家伙又在学案上写了点东西。写的是什么呢?难道是诅咒,出卷子的先生没有小……?
哎,这样不好!就算要骂老师,在心里骂就行了,写在学案上,那不是留下物证了吗?
看起来,人傻不傻还是需要有参照物的……跟他比起来,我可就聪明得多了。”
杨莱笑嘻嘻地想着,却发现讲台上的穷尽大师,无声无息地走了下来,已然悄悄走到李厉擎的身旁。
穷尽大师瞄了一眼李厉擎的卷子,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很显然,这张卷子符合他的预期。
这也证实了杨莱的判断。
“穷尽大师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学渣没见过。就算这家伙画得再烂,也是没办法让穷尽大师动容滴……不过,那些骂人的话可就要遮好了,脾气再好的先生,也是需要面子的……
你当面打他的脸,他可是要毫不客气用戒尺还击的……”
偏偏李厉擎毫无所觉,仍在痴痴望着讲台上的第二张绢册,似乎已经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没有任何想要遮掩的意思。
而穷尽大师也看到了学案上的墨迹,脸色突然一变。
(学案:???看我干嘛,我知道我身上,还真有人刻了藏拙没有……的文字,可我是无辜的啊……你问我是不是这个家伙干的,我哪知道,反正不关我事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