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傅,你确定,你不打算跟我说说吗?”Lisa看似轻松的一句话,瞬间变成了一把钥匙。
“T型台,灯光架,拱门,背景,绢花,吊顶。拆除,拆婚礼现场的活儿,我干过。第一次,人生第一次干体力活儿挣点生活费。五个小时。一百八十块钱。”语气生硬,没有感情色彩,没有感染到倾听者。
“老傅,我觉得这些不足以……我是说,有很多人比这……还辛苦。可能,你的承受能力太……低了。”Lisa客观评论。
“我买了两瓶一元的矿泉水。坐在路边,一口气全喝了。又抽了五根烟。基本上,才缓过来了。”傅不易点了根烟。
“第一次。你知道第一次意味着什么吗?是你进入另一种状态的开始。我当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没有一技之长。如果说之前我的人生还有梦想和幻想的话,在那一刻全都破碎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必须要去面对现实了。当我坐在路边抽烟的时候,我觉得我第一次坐进了现实。我真真正正面对现实了。当我看着这大街,车辆,行人,当我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生活的压力真的可以把人压弯,喘不上气。你知道面对残酷的现实会怎样吗?全身冰冷,心是冷的,心里是阴暗的,天空是灰的。那是一种绝望。现实真的很残酷。青春,梦想,爱情,都会败给现实。就连小良子的幻想,也败给现实了。”
面对回忆,傅不易真的很痛苦。
Lisa没有马上说话。她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又使用了那个最具仪式感的动作。她把一只手,放在了傅不易的肩膀上。
“我想说,你刚才所说的‘第一次’的情况,在你的人生中,这仅仅是其中的一件而已吧?从小到大,还有好多类似这样的‘第一次’,而且,某些情况出现过N多次。日积月累,40多年里,你无数次的自卑,不自信,无助,无能为力,阴郁,抑郁,痛苦,绝望。所以,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嗯。”傅不易点头。全对。
“老傅,我真的越来越觉得我们遇见的太晚了。我应该早十几年出生,陪你一起长大,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唉。”Lisa重重的按了一下傅不易肩膀。
“呵呵。”傅不易苦笑。Lisa这样做是不值得的。所以他苦笑。
“老傅你说,有钱之后,遇到我之后,现在的你,精神状态,生活状态,是不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你说实话。”
“是的。实话。”
“嗯。那你说,从目前来看,你之前的经历,状态,心情,这些是不是基本上以后不会再出现了呢?”
“应该不会出现了。”
“嗯,很好。”Lisa随手拿来一个空饮料瓶。“打个比方,这空饮料瓶就好比你的脑子。看到了吗?里面的容积就这么大一点儿,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对吗?那老傅你说,你把这四十多年的不美好全塞到里面,满满登登的,一点都不想丢掉,一点都不想倒出来,那你还有地方装别的吗?你的现在,你的未来,还有我,这三样,你不想装在里面吗?你又准备把我们仨装在什么地方呢?”Lisa把饮料瓶递给傅不易。
傅不易接过空瓶,翻来覆去的看。他进入到了感知这个世界的状态里。他在感知这个空瓶,感知它代表的脑子。
身体是真实的存在,但脑子是抽象的,包括脑子里的想法,思维,认知,学识,全部都是抽象的。但Lisa把脑子具体成了一个空瓶。这很利于他的感知。
他在看着他的“脑子”。是啊,如Lisa所说,他看到了。里面全是他的过往。各种的不美好。一件一件,全在里面。
这件是五岁时的。这件是十岁时的,这是二十岁那年的,还有这个是三十岁时候的……以及这些不美好带给他的自卑,阴郁,痛苦……全在里面了。他确实没想过要丢掉。似乎他身体机能里没这个功能,又或许他的思想思维里压根没这个意识。
并且,他还在不断的往脑子填充那些新遇到的不美好。
凡事都是有极限的。身体,内心,脑子,也都是有容积的。达到极限,装的太多,就会垮掉,就会炸裂。
现在,他觉得他的“脑子”的状态似乎已经达到极限了。如果“脑子”炸裂了会怎样?精神失常变成精神病?被人送到精神病院?他觉得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此时他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儿。Lisa。
Lisa在哪呢?她应该也在他的“脑子”里才对啊。他的现在,他的未来,这两样没有没关系,但他“脑子”里怎么可能没有Lisa呢?
他翻来覆去的找,必须要找到Lisa。唉,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点缝隙都没有。他急了。
终于找到了。“Lisa”被挤到了瓶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只露出脑袋和一只手。
她表情很痛苦。她被那些东西挤得动弹不得,无法呼吸。她在求救。
不。不可以这样对Lisa。Lisa才是最重要的。她是我的全部。过往可以丢掉,现在和未来都可以不要,我只要Lisa。我的“脑子”只能用来装Lisa。
傅不易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做了。但,不可否认,有了Lisa,自然就拥有了现在和未来。他们三者是相辅相成的。
“老头儿,如果你脑子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没有把我装进去,我会伤心的。”Lisa作委屈状。
“不会。有你。全都是你。”傅不易还以微笑对视。
“嘿嘿。那老傅,在你感觉最不美好的时候,你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美好的人吗?”
“没有。我知道,还有很多人比我还惨。”
“嗯。很好。刚才你说到你的经历,你自己也承认,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是吧?我想我就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你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只是你把这些看的太重了。人们在安慰开导别人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看看那个谁,他还不如你呢。人们也常会用这种比较来获得一种慰藉和心理平衡。可能这种做法不是主流意识所认同的。他们会认为这很消极,这是阿Q精神。但对于老傅你来说,你连阿Q精神都没有。那现在你首先就要做一个阿Q,建立起自信,之后你才有可能一点一点变得积极。凡事一步一步来。所以有时,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眼睛向下看。老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这不得不说起我看过的一本书了。书上提到一个词儿,‘俯视感’。那些站在金钱和权力之上的人,他们看我们就是俯视,所以他们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而我们这些普通人,由于我们自身条件,我们无法获得。所以为什么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爬山?除了欣赏美景之外,登高望远,同样会获得这种俯视感,同样可以带给我们心理满足和身心的愉悦。”
“天呐老傅,你扎我心了。我还没有获得过这种俯视感呢。以前爬山我也没注意这个问题啊。不行,你要带我去爬山。我也要去俯视。我们一起去俯视。哈哈哈哈。”
“呵呵。好啊。”傅不易憨笑。
“老傅,还是那句话,有我在。所以,那么,我想说……”Lisa换了个动作,她把手搭在了傅不易另一侧的肩头,就像兄弟间的搭肩。“兄弟,是时候和过往说再见了。”
Lisa是真诚大方的。
但,傅不易……脸红了。
“Lisa,你嫁人了,还会对我说‘有我在’吗?”
“当然。姐姐的承诺终身有效。要不要姐姐发个誓?”
“不用了。言重了。”
“为啥不让我发誓?出于保护我?怕某一天会打雷?”
人世间,有多少誓言,最终随着滚滚雷声而烟消云散?
Lisa收回了手,很认真的样子。“老头儿,你请我吃晚饭吧?”
“好。”
“不过,我想说,你用你今天挣的钱请我。”
“啥意思?”
“你以前不是干过拆婚礼现场的活儿吗?今天你再干一次。用这笔钱请我。怎么样?”
“啊?唉呀……”说实话,傅不易不愿意。他真的不想做这个。不单单是现在有钱了,最主要是,这样他又会触碰到曾经的不美好。
“老头儿,是不是我撒个娇,你才会宠我呢?”Lisa开始使坏了。
“不……不用。我可受不了这个。”
“嘿嘿。快去吧。我在车里等你。”Lisa这招儿叫以毒攻毒。你越不敢不想去面对什么,我就越要让你去面对什么。她坚信傅不易为了她会去这样做的。她也坚信,这招儿好使。另外,运动也可以使人身心得到放松和缓解。一举两得。
傅不易一咬牙。干就干,又不是没干过。婚庆公司还真需要人手。他顺利上岗了。
傅不易没有健身的习惯。平时也不运动。只一会儿,他就累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汗流浃背。
但他觉得,与其说这是在讨Lisa欢心,不如说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Lisa给了他机会,让他可以敢于直面曾经过往了。他懂Lisa。
他在第一次做这种工作的时候,痛苦的他曾想,以后就算有机会再结婚,他也不想办婚礼了。但现在心理心态上的变化,让他觉得,将来如果有机会,他可以开一家婚庆公司。
坐在车里的Lisa,看着傅不易拖着疲惫的身体,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她很心疼。但她是开心的。这是她希望看到的。
一起干活的工人在咒骂。妈的,开个法拉利干这活儿?有钱人泡妞还真是拼。臭嘚瑟。
大概五个小时后,傅不易顺利的拿到了他的工钱。两百块。
坐进车里,傅不易边擦汗,边把钱递给Lisa。
“哎呦,老头儿辛苦了,这可是你的血汗钱啊,可不能浪费了,一会儿我得大吃特吃啊。”
“哪那么夸张。只有汗,没有血好吗?不过今天代价大了点儿。我这白鞋蹭了好几条黑道子,裤子也蹭了彩漆了,估计都弄不掉了,都费了。”
“这算啥?姐姐买给你。算是今天的……奖励。嗯。”
傅不易刚想说不用,但他听懂了奖励的含义。“呃……好吧,反正都是网购的,便宜。”
“我知道是网购的,便宜,所以我才说买给你啊。哈哈。”
“呵呵。”
“对了老头儿,这个空瓶你留着吧。这可是你的‘脑子’。”
“嗯。”傅不易懂。
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只要今天不比昨天差,明天没有今天惨,就是好的。老头儿,加油。”Lisa高喊。
傅不易险些把油门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