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慎半眯着眼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一位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白皙修长的手指抓着她常年劳作,结满茧子而变得枯槁的手。
罅隙的光从树叶中落下来,地板上的光斑随着风而变换位置。
春天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可是死在春天未必不是一种别致的浪漫。
孩子的手指冰凉,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很重,耳边都是些刺耳的机器的声音。
林慎望着上方,低低的哭泣声混着机器的声音传到耳里,她却累的连头都不想移动。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想起这些年的种种,竟想不到欣慰的事物。
都说人要死的时候会将生前的记忆都过一遍,好像是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
林慎想不起来太多,美好的东西都忘了,记得住的都是些痛苦不堪的东西。
十六岁初中毕业出来打工,不久谈了个恋爱,十八岁生下孩子,到了法定的年龄去扯了结婚证。
人生匆匆忙忙的,好像什么美好的都没塞进去。
丈夫比她大了十岁,谈恋爱那会儿哄人哄的全世界最爱你一样,孩子一生,性子越来越冷淡。他们没有办婚礼,婚纱照没有一张,结婚戒指都是银的,戴了十几二十年,已经氧化的不成样子。
她头胎是女儿,于是在公婆的冷眼下又怀了一个,所幸第二胎就是男孩,之后再也没有要过孩子。
只有生过孩子的才知道,不管是从怀孕到生子,还是后面的抚养,都不是一件顺心事,加之她也不是一个耐心的母亲,养孩子于她而言就是一种苦中作乐的行为。好在女儿争气考上了大学,不需要她多操心。
只是小儿子从小叛逆,学习成绩不好,还抽烟喝酒,现如今在读职业学校。他也是想早早就出去打工,被林慎教育了之后,才不情不愿去读的职高。
林慎今年三十七岁,劳苦了大半辈子,如今要卸下生活的重担,却不放心自己的一双儿女。
他们是不太听话,但好歹是自己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趟生下来的。
耳边的声音全都消音,她彻底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匆匆忙忙又碌碌无为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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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慎,再不去起床今天晚上就不许再看电视!”
林慎听到声音猛地睁开眼,熟悉而陌生的一切窜入脑海,惊魂未定地抓紧被子,看到面前的女人,脸重叠在记忆深处,她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好年轻,是她记忆里的妈妈。
上辈子嫁人之后她很少回家,妈妈看出她的辛苦询问她怎么了,不想让母亲担心,只能说自己没事。
后来爸爸因为从房子上摔下来走了,妈妈郁结,没多久也走了。
自从自己当妈之后就很少这般放肆的哭过,哪怕再累她都只能偷偷抹眼泪,如今她是小孩,妈妈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不由得心里腾起一股委屈和满足。
上天给了一次她一次机会,她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如果三十七岁会死,她宁愿现在过得更自由一些。
“妈妈,我好想你啊。”
“天天都见想什么想?赶紧起床,你爸都出门好久了。”
林慎从床上爬起来,他们家是一层平房,共有三间房间,她睡的是采光通风最好的一间。
她房间里的家具大多都是爸爸做的,他是名木匠,手艺顶顶好,村里人老远的都喜欢过来找他定做圆桌板凳之类的东西。
林慎起床洗漱完,母亲熬了稀饭,她就着稀饭配咸菜下咽,味道算不上多好,但是很暖和,像是冬日里的太阳。
母亲让她自己去学校,她要去地里忙。
她看台历,翻出书包里的书,确认自己现在读小学四年级。
成绩一般,只要好好学,她还是有机会的。
四年级前都是些基础,她活了几十年,加上曾经经常教孩子,自然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就是在四年级之后,她不喜欢学习,就没怎么听课,导致小学毕业成绩堪堪及格,初中之后更是一落千丈,数学在个位数。
背着书包,她兴高采烈的去上学了。
如果是梦,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梦,她想。
林慎的家到学校要走五里路,大晴天都还好,一下雨就非常泥泞。她想到自己以前去上学摔在泥里,衣服裤子上都是泥巴,同学们看到笑了好久。
由于今天起晚了,经常一起去学校的同村同伴已经走了。
林慎到学校后,自觉地拿出课本,笔盒。
乡上的学校主课只教语文和数学,英语得上了初中才学。
以前一直以为全国都是这样,后来当妈送孩子去上课了才知道,只是这里的教育要落后些罢了。
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往城市走,比起资源,城市确实要丰富很多。
她坐下没多久,班长就来收作业,她都忘了这一回事,但她好像真的没写。她小时候非常讨厌写作业,经常找各种借口糊弄过去。
有多讨厌,二年级的加减乘除口算心算她基本上都没写,写了也是乱写,寒暑假的作业为了偷懒,会撕掉一半,然后答案再乱写。
林慎急的都快哭了:“班长,我作业没带,但我保证我写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班长是位小男生,林慎觉得他挺可爱的,说实话不想为难他,但自己真的拿不出来。
“我会实话告诉老师。”他扭头走了。
上语文课时,她站在讲台下面,再一次被语文老师罚站了。
中午的时候,语文老师把她喊到办公室,就算是快四十的年龄了,但骨子里依旧对老师有敬畏之心,忐忑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语文老师示意她进来。
办公室是共用的,坐着好几位老师。
语文老师是去年来教她这个班级的,满头白发。林慎记得很清楚,她小学还没有读完,她就退休了。
“周老师。”她礼貌地喊。
“林慎,这个学期你交过几次作业?再不交作业就请家长来把你接回去。”
“周老师,我错了,以后一定会按时完成作业,不惹您生气。”
周老师见她认错态度还算良好,说了几句就把她放回去了。
林慎跟班里的同学暂时玩不到一块去,总觉得有些幼稚,心里有点担忧,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放学的时候,她主动去找今天要一起回去的同学。
她们三个人,是平时玩的很好的同伴,初中毕业后就断了所有的联系。
回去的路上,林慎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她们一起学习,她们的成绩都不差,应该很有氛围。
“林莉,等会儿我想去你家写作业,不会的想问问你。”
林莉笑哈哈地说:“你骗鬼的吧,你平时连抄一遍都不想。”
林梅开口道:“来我家吧,我妈妈也在,不会的可以问她。”
“好啊好啊,谢谢你啊。”林慎喜笑颜开,抱着林梅亲了一下,动作如几十年前的她一辙。
林慎惯会向身边熟悉的人撒娇,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原来并没有。
学习要一步一步扎实基础,她现在这个年纪,正好适合。
林慎和林莉到林梅家里,林梅妈妈拿了些小零食,她们围在桌子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吃东西。
老师留下的作业不多,好好写半个小时就完成了。
写完作业,林莉伸了个懒腰,激动地说道:“明天就星期五了,星期六我们去山上烤红薯吧?”
林慎看了一下外面,觉得有点黑了,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做母亲之后,孩子一声不吭的回来晚了,她总是心惊胆战。虽然社会变得越来越好,但不排除还有天灾人祸。
“梅梅,莉莉,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来等你们。”
林慎背上书包,笑着挥手跑了。
三家离得近,尤其是林莉和林梅,就是对面的关系。
林慎到家后父母还没有回来,她想了想,还是开始准备今天晚上的晚饭。
爷爷奶奶住在以前的泥房子里,父母在家弄好吃的会给他们送去。
林慎熟稔地架火,淘米煮饭,菜是去地里摘的,这天地里的茄子和青椒长得非常好,玉米也快要熟了。
晚上炒了个茄子和青椒炒肉,肉比较肥,放在以前她肯定是一点都不吃,但是后来她不挑食了。
天黑的差不多了,父母相继回家,妈妈看到她准备的饭菜,一时间愣住了,连忙完要洗手都忘了。
“你做的?”张虹指着那一桌子的菜,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能做出这些菜,平时连扫地都不帮忙的人,怎么会炒出色香味俱全的菜。
林慎求夸奖地点头:“是的,外婆教我的。”
上小学之前,她是外婆带着。老一辈的都非常宠溺孩子,走哪里都要抱着背着,而且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半夜发烧真的折磨人,现在想来,带一个孩子真的太不容易了。
她期待地睁大眼睛,张虹喉头哽了一下,有些哭腔地说:“太棒了,等你爸回来,我一定好好夸一夸。”
林慎开心笑了,母亲并没有觉得做饭是她的义务,并且在她做出来之后,由衷地夸奖她。
林荣回家,坐上饭桌,张虹滔滔不绝地夸赞林慎的手艺很好,她都有点自愧不如,平时话少的林荣都承认不错,让她继续努力。
晚上洗了澡,林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房间的灯光暗,不似几年后的明亮。
她揉了揉山根,今天的作业是写完了,但以前老师让写的日记,她只敷衍地写了几篇,所以她专门拿了一个新的本子来写日记,最少也要写五行。
林慎写完之后放下手里的笔,张虹来问她刷牙没有,不刷牙以后可是会蛀牙的。
她说刷了,还非常仔细。
林慎上辈子二十岁不到就在牙齿上花了不少钱,更因为牙齿不好,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她收起本子回到床上,明明很困却不敢睡觉,她怕这一切都是梦,睡着之后再醒来什么都没有。
失去过再得到然后再失去,没有比这还要让人难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