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车马一行,走过了兰江桥,来到城中的市集中心,过了许多牌楼,兀自出现一座豪华的学社,学社门前是一座宣讲台。之前见过许多类似的宣讲台,只是都没有这座宽大。建筑门匾额写着“龙华学社”四个金漆字。宣讲台上有几个衣着士人服饰的读书人在演说,周围还有一群乡民和学生在观望。车队在此作停留。
王直见这里人多,便叫方廷助、才助、宋无想去打点生意,比如推销车中衣衫或者文具,或者直接换取乡民家门前的吊红柿子。他自己则带了叶宗满和吴承恩前去讲台看个究竟。
讲台上站了几个人,为首者一袭蓝衣,头戴望山冠帽一顶,眉毛开散,嘴巴上方的须较为浓重,下巴须短少,年纪比王直大几岁的样子,正在宣讲一番学术内容。旁边第二人,亦戴望山帽,身着浅蓝布衫,嘴上八字胡,嘴下须较长,手背在身后,聆听为首者讲话,但很有教授先生气度,年纪与为首者相仿。
周围尽是书生学士,年纪有老的,也有少的,还有乡绅和平民在听讲。王直和叶、吴二人在两个年轻人旁边站定,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认真地默不作声一阵子。
只听为首蓝衣人继续说道:“阳明老师最近提出了‘四句教令’,虽然的确是堪比上古圣贤所言的教令,但是我觉得大有文章可做。我认为‘为善去恶’的根本,应当在于‘无’。心体本无善无恶,意动也是无善无恶的;良知和物理都是无善无恶的。即所谓‘四无’是也。”
旁边的教授先生则摇摇手道:“不不不,我还是觉得你不要擅自更改老师的教令定义为好。一个字都不要改,请保留其本源。你的聂豹师兄早已提醒再三,你这样走下去,可能误入歧途,远离‘心学’本旨……大家务必请严格遵从阳明老师的教诲!”
……听到这里,王直似乎知道了他们都是余姚名人、心学大师王阳明的弟子。王阳明本名王守仁,是朝中大臣,兵部主事——等同于军事部长,曾经平定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当年的地位,相当于是一位战区司令。加上在发展陆吴心学上的造诣,所以他在江浙一带名望很高。陆是指南宋陆九渊,吴是元代吴澄,陆九渊曾和朱子朱熹齐名,都是历代儒学大师。
王直询问旁边的年轻人,这人年纪不满三十,颈部戴有一副银制项圈,见他亦非常人,王直问他道:“不知道台上二人高姓大名,是阳明老师的哪位弟子?”
这人恭敬回答道:“哦?台上的呀,眉开者名叫‘王畿’,绰号‘龙溪先生’,正是这龙华学社的堂主,王门‘浙中左流’的创始人。使得一手好剑,铁剑名‘龙华’。”
他话音刚落,挨肩的另一位年轻人,接过话茬子道:“诶……对,龙溪先生旁边儿的‘八字胡’就是钱宽钱德洪,是某代钱王的嫡孙,为了避讳,大家都直接称呼他‘德洪’,他在灵绪山专门研究《易经》相关问题,打得一手好符,所以诨号‘绪山先生’。”王直朝他望去,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人手持一柄镶了紫边的白色算命幡。
“又不知道二位如何称呼呢?”王直朝两人行了个抱拳礼。
戴项圈的回道:“不才上虞胡景华。是左流门人,虽然痴长各位几岁,但是刚刚入门不久。”
王直暗忖:“哦,原来是上虞人,就在余姚西边。”
那持紫白幡的回答道:“我叫卜吉,字算子,祖籍山东巨野。德洪兄正是我的师兄。大家赐我个外号叫‘千机算’……诶,对,你们可以叫我‘卜算子’。”王直观察此人年纪应该与自己差不多:二十五六。
王直给二人做了自我介绍,道:“我名王直,宋氏商会的商人。”并让叶、吴二人行礼绍介。
一番礼毕,王直又道:“不知聂豹是哪位高人?”
胡景华回答说:“聂豹大师兄是王门‘江右流’的创始人,阳明老师在江西时收的徒弟,现在去了福建当官。‘江右流’,简称‘右流’。”
王直说道:“原来如此。”
吴承恩插说道:“这‘右流’想必跟‘浙中左流’是有所区别的吧?”
卜吉道:“诶,是的,我们是不同派系。右流自命正宗。左流则意图突破思想限制。但即使是同流之人,我们的思想也不尽相同。比如德洪兄,方才言论你也听明白了,他本是左流中人,却也力图要保留老师思想的原貌,这一点与右流聂豹并无不同。”
吴承恩继续道:“这里好像有点儿麻烦。我听那龙溪先生王畿的言论,他的道理和释老两家学问倒是有几分相通的,莫非他是要统理三教不成?但我细细揣摩,他虽是王门中人,莫非与我罗教有所关联?”
王直问道:“愿闻其详?”其他几个人也都很有兴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罗教乃是近些年在山东兴起的一个门派,罗教教主罗清本是漕帮中人,后来悟道创立了罗教,教义中即夹杂佛家和道家的理念,核心内容也是“祛恶扬善”。
胡景华说道:“这也正常。世间道理大多是相通的。王龙溪师兄只是把话讲明了些。”正说着,台上王畿咳嗽了几嗓子,继续道:“儒教与佛教本无大异,差别只是在于程度的不同……德洪兄就算要阻止我,我也要这么说!”
王直等人闻此语,会心一笑,也不敢说他的不是,毕竟这如何处理善恶的道理,在每个人那里就有不同见解。王直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此间言谈,确实禅意甚浓……不过,我很喜欢,哈哈!”这话叶宗满听得出来,王直所谓的喜欢并不是真的喜欢,而只是不排斥而已,他理解大哥对从善的东西都不排斥——王直浑然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无信仰者,虽然他好像什么都懂点,什么知识都愿意接触,这肯定是有风险的。
正说着,宋无想、方廷助从旁边抬过一盒箱子,装了满满一箱子的吊红柿子。王直道:“这是干啥?”边上走来的才助回答道:“刚才卖了两件衣衫,对方换给我们这箱柿子。你尝尝看呗!”王直就从箱中取了一枚柿子,右手一捏,它露出芯子来,橙红色的瓤子散发着诱人的气味。
“柿子降火功效好啊!”王直不觉自言自语了一声,道:“我最近就是辣椒这新鲜玩意儿吃多了,上火上得厉害,牙龈都肿胀了。”
“辣椒刚进中原沿海不久,吃不惯也正常啊。”胡景华说道。吴承恩等人亦附和此句,连点头低声说:“是啊是啊……”
王直一口气将柿子的内里吸啜而尽,赞到:“好吃好吃,来来来,你们几个吃吃看。胡兄、卜兄,也请尝个。”胡景华和卜吉想必平日里就吃了很多,所以两个人都客气地婉拒了。
王直只觉得好像立即消肿止痛了,继续道:“话说最开始,我以为辣椒也和西红柿一样,都是西番国的产物,后来才听说是西班牙人从大海西方的一片土地上,移植引进的。最近才经由葡萄牙人,推广到我们明朝来。”
胡景华道:“是的,很多东西都是被当做礼物上贡朝廷的。民间也是后来才慢慢学会使用的。要朝廷准许才行,不得私自贩售,这既是礼节,也是法律。”
王直道:“要是朝廷能更开明就好了,我们的视野就能更开阔了。你说西方那片土地,跟东方的玄洲,也就是扶桑国有什么联系?”
吴承恩道:“莫非你是怀疑两个地方是一个地方吗?”
王直道:“是啊……地球是圆的嘛。具体情况可能要去问皮雷斯先生了。当时忘记问了,过段时间咨询下火者亚三先生或者约瑟菲娜吧。我的确是对此深表疑虑啊……”
吴承恩道:“《山海经图》在这方面确实画得不够详细,有空我去翻翻皮雷斯先生给的资料。”
王直道:“承恩呐……你以前在罗教公干过吗?”王直猜测吴承恩可能和王龙溪一样,跟罗教有瓜葛。
果然,吴承恩直接表白道:“没错。我少年时做生意失败,考举又不中,就在罗教江淮分舵里当过一段时日的‘执事’,打打杂。”
王直道:“怪不得你这么博学,似儒似佛似道,又非儒非佛非道……我们有空什么时候得去拜见一下阳明先生,看他有何见教。”吴承恩谦虚道:“哪里哪里,见的多了,自然就把自己搞复杂了。人活一世,要长进的东西还有很多。你说的是,有机会我就陪你同去就是了。”
方廷助和绫凑过来,绫道:“去哪里去哪里,我也要去……”王直道:“别闹。赶紧吃几个柿子,将箱子搬回车上。记住我们仓储的原则,要压缩占用空间,你这柿子太多了。其它衣衫物品如何再换置呢?尽量多收些银子和铜钱吧。”廷助、才助、宋无想等人,皆道“遵命”。
吴承恩又道:“这心学发散甚广,在我们江淮,还有泰州学派。心斋王艮先生,也是其中集大成者。”
胡景华应和道:“王艮师兄,强调‘百姓日用即是道’。亦属于左流中人。但鉴于其它观点,又独树一派。对旧礼教,颇有微词。”胡景华的意思是:左流的人,思维都有点跳跃,可能和“罗教”一样,本属于“外道”。我们可用“右中左”、“正中外”来标识其思想倾斜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