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且昏蒙,鹿山脚下已有白衣学子相互结伴登那一千两百九十六阶“士大夫台阶”。当然,“士大夫台阶”一说只是说笑,但从鹿山学院结业者,却诚然成了各诸侯、大夫之间争抢的人才。
秦殇出身古老诸侯乾国宗室,此时也不过是台阶上不起眼的一员而已。他穆穆独行,身形盎然,面若白玉,在大都“美姿容”的学院诸侯公子里也称得上不凡,唯独额头隐隐一道断裂的纹路,破坏了几分姿容。
爬上山顶,在他抬头时,眉间的断纹更加明显。
荡…
肃穆的王都陡然响彻起一声晨钟,仿佛是开天辟地之音,日出的第一缕光辉刹那间射破缠绕的雾霭,将山顶变作了灿然,极尽夺目。
“哇偶,‘琉璃金顶’,看多少次都看不厌啊。”
学子惊呼出声,登山的劳累这一刻化作了惊艳和感动。
据说这道奇景乃是武王伐纣,建立大周后,为了请夫子出山,请墨家高人特意挑选了鹿山建立书院。
书院的金顶乃是墨家巨作,不仅与天子殿前的日冕同时接收到天际的第一缕阳光,而且经过金顶发散,此时的书院就像是一轮金色的太阳伫立在山顶。这不仅象征了武王对书院的期待,与晨钟同声,也表达了夫子与天子同等的地位。
金光刹那射溅,又俶尔消散,学子们这才纷纷回神,重新迈步走进书院。
书院的内部并不像国人幻想的金砖铺地,丝绸挂满树枝,反而装饰很是简谱,广阔的前院空空荡荡,只有中间一处不足一人高的平台,作为辩论之用。
平台中央是书院的另一奇景,“卧睡老仙”。真就是一白须白发的老者卧睡,初来的大多好奇,但被师长和学长喝止几次后,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奇了。据说,“老仙”已经长睡十年未醒了。
学子们往常都是匆匆经过,今日却发觉了异常,不断有人停住脚步观望起来,原来是来自百家的相互瞧不上眼的教师们此时竟整齐地围坐在四周,其后还有近百学子同样环坐,眼里充满期待,对其他学子的好奇视而不见,不时有机灵的一点的也悄悄在后面坐了下来。
秦殇略一停顿,便绕过同学,回到了教室当中。
他在书院选择修习兵,法,儒三家之学,贪多嚼不烂,所以他在同学当中一点都不出色,为人性格又孤僻寡言,罕见的竟没有什么朋友,在喜好呼朋唤友的书院里,显得有些突兀。
学生突兀,老师也不让于人,面容的五官就像是凿出的一般不苟言笑,对于教室的情况也没有表达出一丝的表情,举止一板一眼的走到讲桌,待秦殇行礼问候后回礼,然后同时坐下,开始讲课。
“今日之课,讲刑国之法。”
“其一曰刑新国用轻典,二曰刑平国用中典,三曰刑乱国用重典…”
针对新的征服疆域而设立的律令。在刚刚征服的疆域里,用刑偏向轻缓,以此稳定人心;对于平稳的人民,用刑就平和适中,对于动荡的地域,则应该用严刑峻法来镇压,以此恢复社会的秩序。
这位王平先生的课就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秦殇却听得饶有余味,不知不觉已是下课时间。
或许是对于这位唯一学生产生了好奇,向来“不教而诛”的王平竟然罕见了在起身后发出了提问。
“若你为君主,此刑国之道何如?”
秦殇略微诧异之后随即回答道:“学生以为,此刑国之典,不合理。”
对大逆不道的“不合理”三字,先生罕见的嘴角微微扬起,好奇追问:“如何不合理?”
“儒家尚且知: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个国家的大治,绝不是分别对待,而是上下同一,故而刑国之典有四大误:其一,对于新得之地,首重同化,从而取地而得民,分别对待,便是将其与我分割两类,不利于同化;其二,先轻后重,就如先给了他们一百金,后又夺走了五十金,必然导致心理落差,从而心生不满;其三,征服之民习惯了优渥,可能让他们产生轻视之心,借着律法的外衣,反过来欺辱国人;其四,优渥征服之外人,苛责守法之公民,必然让本国人不满,对国家离心。所以君主对于新的征服之地,不在于如何优渥,而在于尽快的到达,推行本国的律法风俗,从而得地得人。”
“犬猎之中,亦有虎子乎?”
秦殇正色回道:“非也,此四百年以前治世之道也。”
王平不做评价,而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抛出两道玉简:“一卷七大限相赠,算是全你我师生之情,一卷我的学问,或可供你一读。”
秦殇赶忙双手接住,深深一拜道:“学生谢先生赐予。”
首先“七大限”全称是“吞天噬地七大限”,乃是曾与五帝之一黄帝争锋的存在蚩尤所总结一生的成就创作,凭此彻底确立了人族武道境界,故而被世人尊为武神、兵祖,此功法也有了“武道母经”之称。
当然,这只是普世的认知罢了,身为古老诸侯公子,秦殇明白蚩尤和“七大限”的伟大绝不止于此。
书院虽然宽容大方,以往也只是提供武道前四境的功法供学子学习罢了,而他当初在二楼选修的正是这一部武经的前四境。至于修行结果,就和他选修了三家学问一般,几无成就可言。
其次敢自称学问者,可以想象是这位先生的心血凝结,此时的赠与,可以称得上是传道之恩了。
秦殇对这位法家老师的认知从不是如其他学子所谓的干巴巴、凶巴巴,深知其学识之渊博,堪称法家大能。
等他起身时,王平却突兀的消失了,唯有空气中震荡着一股缥缈的声音:“尔可去伏龙山。”秦殇瞳孔猛地一缩,强行按捺住跳起的冲动,深呼吸几下,匆匆收起玉简离开教室,来到前院,四顾之后,松口气的同时,坐在了学子后面。
他的到来并不显得突兀,实际上教师大多汇聚于此,无人看管,学子便不断汇聚而来,达到了上千之多,快要挤满了前院,但最前面的教师和贵族学子的位置,却默契的无人去挤占。
金乌悬空,在所有人等的望眼欲穿之时,突然“哈”的一声晴空炸裂,众人神色陷入恍惚,似醉似醒,似梦还真,或笑或颠,哭笑难辨的状态当中。
秦殇在“哈”的一声后,精神一阵天旋地转,竟转眼来到一处前后左右望不到边际的大海边。
此处空间四方难辨,白雾淼淼,望不见远处,七彩之光铺满了海面,锦缎铺就一般,充满了神圣的气息。
恍惚当中,秦殇不自觉的向大海走去,就在脚面涉水的瞬间,脚下突现出一座石桥,接引他跨过海面。
石桥斑驳,充满岁月的痕迹,他恍惚中不知走过了多久,桥面上每隔一段都刻有“素衣”二字。
“素衣?”
平淡的字眼仿佛拥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在秦殇意识深处不断发出呼唤之音,仿佛是对于自己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将他唤醒,可每每这个时候,身上都会闪过五彩光芒,推着他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万年,共遇到了九次刻字,机械的行走才终于到了尽头。
石桥到了尽头,竟缺少了最后一段,神奇地悬在海面。
恍惚不知的秦殇继续向前,踏空之时身上突然迸射出五彩之光,铺在他脚下化成了青砖,自动地续借起来,同时脑海中响起莫名的呢喃。
“我愿化身石桥,受十世转涅苦,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五百年寒冻,五百年困饿,五百年触尘,五百年色尘,五百年声尘,五百年心尘,五百年情尘,但求素衣从桥上走过。”
……
传说在神人混居时代,有天神在路上遇一人族少女,从此爱慕难舍。天帝问他,你有多喜欢这少女?天神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十世转涅苦,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五百年寒冻,五百年困饿,五百年触尘,五百年色尘,五百年声尘,五百年心尘,五百年欲尘,但求这少女从桥上走过。
后来因神人不可相配的天条,天神终究未能和少女在一起,心境悲苦之下静坐万年,化作了一道横穿天地的石桥,为天地之间求而不得的情人搭桥相会。
据说,每当有爱到极致的人儿真心祈求,就会在内心得到天神的回应。
至今仍有无数的情人选择在石桥上相互立下誓言,祈求爱情的永久。
石桥不断延伸,无数美到极致的女子凭空出现,或是清纯,或是火热,或是妩媚,或是情欲…
有衣衫半解,有裸态相见,有宫装华丽,充满诱惑之能事,不断向秦殇勾引,都被五彩光芒隔开,直到秦殇走到大海尽头,踏在对岸上,一切又瞬间消解,仿佛从未有之。
五彩的光芒此时暗淡了许多,再也推不动秦殇。
“痴儿。”
仿佛一声天际的呢喃,石桥之上刻出“素衣”二字,秦殇潜意识才不再抗拒,被五彩之光卷着,凭空消失,唯有一滴眼角的清泪,落入无尽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