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高中三年后,致远是彻底结束了校园生活步入社会,这一年他刚好十八岁。在这三年里,除了上次和马含霏见面后就再也没接触过曾经的同学朋友,顶多就是和高中同学一起玩玩。
八月四日的早晨,致远的邻居大叔在楼下喊道:“小远,快下来,你爷爷过了。”
致远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双眼,他回道:“知道了。”这一刻他是出乎意料的淡定,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事后多次回想这事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到爷爷的噩耗能如此平静,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
他穿好衣服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的走下了楼,打开门,屋外围满了人,大家正都看着自己。致远转头看向爷爷的屋子,纸钱的烟灰从里面呼呼飘出直冲天空。致远走进爷爷的房间,屋里头的人都看着自己。随后一个胖子递给了致远三炷香,这个胖子是村里头专门处理丧事的知宾,大家都喜欢直接叫他胖子。
致远接过香后站在爷爷的床榻前,不知怎的身体僵住已无法动弹。致远拿着手里的香不停颤抖,他想弯下腰却始终弯不下,眼泪在眼中不停打转,就是弯个腰在这时候怎么就那么难弯下。
胖子凝重的声音对致远说:“快喊两声爷爷吧,好让他在天上听见。”
致远强忍着痛苦在嘴里叫了两声爷爷,声音低、无力。眼中的泪水已经快止不住,致远把香递还给胖子后便快步的走回了屋里。 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这一刻他爆发了,他哭了。
回想起爷爷去世前的一个月,那会儿自己还在楼上打游戏,爷爷为了不让自己去当兵,从床上吃力的爬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嘱咐自己:“不要去当兵,太苦了。”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仍在为自己着想,致远哭的更加厉害。
四个月前,玄诚感觉自己肚子有些不适,想着可能又是胃病发作了,年轻的时候在外打工经常忙的吃不上饭就给落下了这病。
去了药店买了几瓶胃药,吃了半个月也没见好,玄诚向秀惠抱怨道:“这胃药是假的吗?怎么一点效果也没有。”
玄诚的声音有气无力,秀惠注意到玄诚的脸色也不太对劲,双眼发黄,内心有些忐忑,她说:“要不去医院看看?我感觉你这几天跟平常不太一样。”
换做平时玄诚要是一听要去医院,便会不耐烦的说“去什么医院!浪费钱的地方”。可能是岁数大了,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玄诚很自然的妥协道:“那去看看吧。”
玄诚先去的是镇上的医院,随后又换到市里的医院。
对于父亲这几天的事致远是一无所知,这时的致远早已步入社会,开始了高三的实习生活,他先去工厂做过仓管,后去快递公司的流水线上,最后换了两次工作都是餐饮,也正是这两次的餐饮工作,他先后被老板开除,生活变得堕落,每天只是在家玩游戏,当得知父亲生病要去杭州时,他内心也没显得太慌张,安生日子过太久,在他的意识里父亲得的只是小病,并没有大碍。
秀惠收拾好行李后,第二天早晨就跟玄诚出门前往杭州,嫁到浙江二十年来,她还从没去过杭州一次,没想到第一次去杭州竟是为了丈夫的病。
在浙江只有杭州有地铁,秀惠和玄诚从没坐过。秀惠一个人在售票机前排队,玄诚则坐在椅子上等着她。
好不容易排到自己,这时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太插到秀惠前,老太太长开她那皱巴巴的嘴请求道:“姑娘,让我先买票吧。”随后看向一旁坐轮椅的老伴,她那眼神好像在告诉秀惠“你看我们多可怜,就当行行好”。
秀惠本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是低头默许。老太太见秀惠不说话,欣慰的对她笑了笑,但又笑的很苦涩。随后便熟练的点着售票机上的屏幕,看样子陪老伴来杭州看病不是一次两次了,或许她是杭州本地的,不过可能性比较小。很快老太太就买完了票,取出机器中掉出两张卡后她再一次对秀惠微笑表示感谢后便离开了。
终于轮到秀惠买票了,她站在售票机前,手指在屏幕上犹豫的晃动,迟迟落不下,站在后面的一位年轻小哥见后亲切的问道:“阿姨是要去哪?”
秀惠看见了希望,她连忙笑道:“小兄弟,我是去杭州的市中医院。”
小哥点了点头,他边点着屏幕边说:“去市中医院买四号线的票,到龙翔桥那就可以了。”
拿到票后秀惠连声感谢,小哥也只是笑了笑说:“举手之劳。”
秀惠和玄诚在地铁站绕了许久,终于坐上了前往医院的地铁。周围人很多,一个个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基本上都是些在外奔波的年轻人。虽然这是秀惠第一次坐地铁,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新鲜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在人群中,这让她显的更加的烦闷焦躁。
从地铁的车厢内走出,空气也顺畅了不少,但走出地铁站,头上烈日当空,秀惠提着行李艰难的走着。
玄诚实在不忍心,他试图从秀惠手上拿点行李,却被秀惠抖动着手臂拒绝,秀惠说:“我一个人就行了。”
玄诚嘴唇干涩,显得疲惫,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但他还是从秀惠手上夺过一袋行李,他想向妻子证明,现在的自己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糟糕。玄诚挺直腰杆,目光直视前方,像是一个巨人,默默的向前走去。
做完一切手续后,已经到了傍晚,玄诚躺在病床是输着营养液,今天起他将不能进食,如果口渴,也只能拿用茶水沾湿的毛巾在嘴唇上擦拭。
已经一星期过去,玄诚都没吃过一口饭,他目前只能靠着每天输的营养液维持。秀惠每天在他身边照顾着他。到了晚上,秀惠则睡在一张宽五十厘米左右的床上,她每天都睡不好,想翻个身都难。
这一天,玄诚的妹妹带着致远来到杭州看望自己,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是看着儿子说不出一句话,大家都沉默着,病房里是异常的安静,直到一阵电话铃突然响起,这份沉默才被打破。玄诚接过电话终于开口说话,是玄诚曾经的一位顾客打来的,他来找玄诚拉货,但目前的状况玄诚自然是拒绝了这门生意,并告诉了对方原因。
电话打完后玄诚对妹妹说:“你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吧。小远第一次来杭州,带他去玩一玩。”
秀惠站起身看向窗外,她指了指远处的那片湖对致远说:“小远,看见那片湖没?这就是西湖。”
致远看见父亲的样子内心本开始不安,但看见母亲脸上带有笑意,并听见西湖就在眼前,内心难免有些激动,他走到窗前,看见一座座高楼大厦之中有一片清澈的湖泊被围绕在这中间,心中感叹道:这就是西湖吗。
玄诚说:“等等可以和妈妈还有姑姑一起去西湖玩一玩。”
秀惠说:“你一个人在这没事吗?”
玄诚说:“没事,反正我现在也不会有什么事,难得小远来回杭州,就好好玩一玩吧。长那么大了,都从没带他好好玩过。”
致远说:“爸爸妈妈有去西湖玩过吗?”
玄诚笑着说:“我们来的第一天就去玩过了。”
微笑总是能治愈一切,致远看着父亲的笑容内心也平静了不少。
杭州的消费太高,致远一直呆着也不是办法,第三天他便离开了。又只剩秀惠和玄诚两个人。
又过了半个月,医生来通知秀惠,现在玄诚可以做手术,听完一系列手术风险和后果后,秀惠不得不签字,她已没有退路,只能放手一搏。
玄诚进手术室内足足八个小时,很幸运,手术很成功。手术后的七个小时内都不能睡觉,秀惠也没问原因,她现在一切都听医生的安排。
玄诚躺在床上沉默了许久,他的话变少了,但其实他平时话也不多,只是这份安静总会让内心一颤。看着妻子现在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突然说:“看来我现在是活不久了。”
秀惠安慰道:“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一定会好起来的。”
玄诚用着玩笑试的语气说:“等我死后,一定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不要再嫁给我这种穷光蛋了。”
“你在胡说什么?”秀惠眼眶红润,用手指轻轻的拭去眼泪,转头看向窗外。
玄诚哽咽了下,说:“以你现在的姿色,想嫁个有钱人还是不难的。”
秀惠看着窗外不说话,只是一直抹着眼泪。
玄诚说:“我这辈子真的是对不住你,大老远的从湖南嫁到这里,连娘家都没回过几次,这十几年来真的是苦了你了。”玄诚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掉眼泪,他接着说:“这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点钱,结果又全让我这给花完了,想着小远才刚成年,过两年又要娶媳妇,这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我死后就剩你们娘俩,这日子该怎么过?如果你嫁人了,说不定还会有好男人愿意资助下小远,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秀惠仍是一语不发,玄诚叹了口气,止住眼泪没在说下去。这一晚,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第二天,玄诚终于可以吃饭了,虽然将近一个月没有吃过东西,但玄诚胃口仍不是很好,不过再过了几天,胃口才终于好些。
几天后就要出院了,玄诚也可以下床走路,一个月里他就一直躺在床上没有活动过,走两步路都有些吃力。傍晚他和秀惠散步,来到西湖边,一起喂鸽子,看舞蹈。他们坐上西湖上的游船,微风淡淡的拂去了夏日的暑气。在这一片记载着许多美丽神话的湖泊上,望着对岸万家灯火的繁华城市,这一刻只属于他们俩。
回到家后,玄诚卖掉了这几年来养家糊口的货车。当汽车的引擎声响起时,致远从楼上的窗口看到,一个陌生人正坐在父亲车上的驾驶室内,这个承载着他和父亲满满的回忆的一辆车,就要被这个陌生人带走了。
玄诚从车上拿走了驾驶证和秀惠曾给他买的地图册,那本地图册已积满了灰尘。交代完一些事情后,这个陌生人便和玄诚挥手道别。
慢慢的,父亲的货车消失在了致远的视线中,感觉一切都结束了,致远呆呆的看向楼下这片空旷的地面,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后面的三个月里,玄诚每过半个月就要去杭州做一次化疗,就这样一直到自己的父亲国松去世。那天晚上,玄诚和秀惠收到消息,提前出院从杭州赶回家。村里人都围在致远的家门口等着玄诚。
玄诚到家后,走进父亲的屋里,他接过胖子给他的三炷香后在父亲床前跪下三拜,站起身后可以明显的看到他眼里流淌着的泪水。致远从门缝中看到了父亲,没想到父亲也会哭,这是他第一次哭吧。
玄诚走出房间,看向外面的人,大家都喊着叫他来吃饭,玄诚嘴角一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那弯曲的身影在致远的视线里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