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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纶》第一章

《章纶》第一章第一节 葵心

巍峨的温州雁荡山,高耸千尺,石岩峥嵘。云雾缠绕处,一条山路如玉带蜿蜒而过。路上行着两个人。为首一人,不过二十出头,明朝儒士打扮。此人面阔,浓眉下一双眼睛深邃如潭,那魁梧的身影与身旁的雁山诸峰十分和谐。后者仆人打扮,肩挑行李。两人行走在巨岩峻峰之间,时隐时现,如出没在碧波绿海之间。他们是去温州求学的。温州著名知府江西广昌人何文渊开办了温州府学,挑选温州优秀学子入学。这个年青人有幸选中。

此是明朝宣德八年(1433年)。

这一年,温州江心屿江心寺旁,几棵葵花神釆奕奕。花旁,一位年青书生伫立沉思。看清楚了,他就是上文出现过的那个年青人。他看得入神,引起一位中年人的注意。此人商人打扮,气质不俗。在这个叫王梦竹的人眼中,这年青人仪表不俗,举手投足露出从容、忠毅之气。王梦竹有心结识,于是作揖行礼,朗声笑道:“先生请了,先生莫不是喜欢这葵花么?”那位年青人也绽开笑容说是,彬彬还礼。“你我皆爱葵花。可算是知音了!”“葵花生在文天祥丞相留居处,可算长对了地方?”“愿赐教!”“葵花向阳开放,一片忠诚、炽热,正可比拟文信国公啊!”

王梦竹听了着实佩服:“仁兄见解不凡,葵花比文天祥公,新奇,新奇。历来文人喜欢托物言志,林和靖以梅处士自居,陶渊明赋菊明志,周敦颐用莲寄托君子情怀。梅兰竹菊,松柏芳草,赋得可多了,唯独没有拿这葵花来比忠诚之士的。”王梦竹是一个潇洒豪迈之人,与对方一见如故,有心结识:“请教兄台大名?”

“在下章葵心。”

“呵,难怪,难怪。先生这么喜爱葵花了。看来先生一定是个志向远大的不凡之人了!”王梦竹拉着章葵心的手。两人相携着手,到一棵大榕树旁的小酒店分宾主坐下,边酌边谈。说起生平走向,章葵心说:“在下有志宦海。为国效力,为民做实事,即使刀斧加于前也不后悔,!文丞相天祥公就是我的楷模,愿仿效向日葵之志,不变赤子之心。”梦竹大喜。又敬章葵心一杯。

梦竹敬佩章葵心赤诚忠嘉,章葵心赏识王梦竹奇磊不凡,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王梦竹是温州瓯海永强人,生平爱读书,却无意仕进,弃文从商。对于自己从商,王梦竹是这样理解的:商业不仅获利个人,而且利国利民。国家非但不能抑制,反而要大力提倡。章葵心是府学生员,平时恪守学规,信奉儒家学说。听了这番话吃一惊,觉得王梦竹非一般庸俗商人可比。他站起身敬了王梦竹一杯。两人谈天说地,越说越投机。饮至酣肠处,促膝畅饮。正所谓是: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梦竹继续对商业发表见解:“注重实用,注重事功,发展农、工、商,实在是国富民强的途径,叶水心实在讲得好。”王梦竹的见解实在与众不同。章葵心从未听过如此新奇的言论。(叶水心就是南宋哲学家叶适,今温州市区人。)

商人重实利,无可非议,把经商提高到经国之大业的高度,未免是偏颇了。听到这儿,章葵心摇摇头。他毕竟是个信奉儒家学说的读书人。儒家重农抑商。他虽不是轻视商业,但是,对王的商业兴国论,他是不赞同的。不过他向来宽容。对王的有悖于圣贤之道的议论,他笑笑说:“兄台见解令人大开眼界。实在与众不同啊!”

王梦竹生平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位磊落之人,大为高兴,忘情处离座,遂到店主处取琴一架,弹琴长啸。琴声激越,只听他唱道:“时不利兮人不寐,人不寐兮得知己,得知己兮共报国。”章葵心击节打拍,也赋诗道:“愿得重来抱琴至,胜如尺素寄双鱼。”

两人遂结为知交。

却说此时温州知府何文渊在府衙阅卷。阅到一篇文章不觉忘情失态,不由得拍案叫好,因动作过猛,茶溢了出来,仆人来收拾,看到的是老爷兴奋的脸,仆人很是诧异:老爷一向沉稳,今日却这般失态,难道说这考生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正想时,只看到知府大人眼皮儿不抬,吟起试卷上的文章来。(“乃立志以向学兮,窃糟粕以含咀,乃欲操行以追兮,纷吾内美而好修兮,佩蓠芷以为扈。饮玉露而餐菊英兮,恶萧艾之非伍。志欲致君为尧舜兮,广仁泽于率土。”)他吟一句,点一回头。仆人见此暗暗好笑:大人成了庙会上小孩耍的拨浪鼓了。仆人听不懂大人在嘀咕什么,只听懂什么“嘻嘻”,心想:嘻嘻文章莫非就是好文章?正纳闷时,只听老爷说:“文章读过,回肠荡气,这人么,想必也忠义正直罢!”他吩咐去请作文之人。

好一阵儿,一位相貌堂堂之人进来了。

“何大人见谅,刚才学生去江心屿了,遇见一位朋友长谈,来晚了点!”来人声音铿锵如金属,中气十足,态度坦然从容。

“呵,不怪不怪!”何文渊知府扶住那双行礼的手,“后生可畏,我温州府出了你这一位青年才俊,实在令人高兴啊!”知府携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双手接过仆人的茶,亲手递给年青人,夸道:“议论醇正,且通篇可见凛然正气,又笔迹清秀潇洒,难得,难得!”知府定睛看面前的这个人,只见他方正脸庞,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眼睛,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无拘谨、猥琐之态,没有故作孤傲扭捏之状,他真诚率直地回答知府的话,其一言一笑洞见肺腑。其人,有“葵藿之诚”,日后此人必树名节。他不由得越看越喜欢,含笑亲自递茶,问他籍贯哪里,家里情况,问他从学经历之后,不免勉励一番:“你满腹经纶,忠肝赤胆,日后不可小看,只是你名,这字较生僻,不如另取名为'纶',字大经,以勉励你满腹经纶,立志笃学立志之意。你看怎样?”

“好,谢谢大人赐名,我今后就叫章纶,字大经,号葵心。”年青人满脸欣喜。

“好。我虽不才,也愿意教你,今后你住到我府上,可愿意?”知府微笑道。

“这是学生的荣幸。”章纶非常高兴。这位温州府最高行政长官政声颇佳,治温多年,兴利除害,被称为能干的地方官。极重视文教。因温州府乐清县东乡临近黄岩,距离温州府治路远,往返不方便,为此办起一所府学,选择僻远地方优秀学生到府学深造。章纶是这十八名府学学生之一,是受益者之一。何况何知府儒学根底深厚,常到府学亲自讲授,又喜欢奖掖后进,有欧阳文忠公之风。得此好老师,真是名副其实的三生有幸啊!

何知府又问他读过哪些书,哪些历史人物是他崇敬的,对当前时政有什么看法等等。不觉暮色降临,华灯初上。何知府留他在府中吃饭。他留心观察他,他的思想,他的抱负,他的资质,他谈话的姿态,吃饭的样子。这一切,都给人好印象。心中慨叹:此生忠骨侠胆,必能做一番事业,将来名声定在我之上。他非常喜欢章纶,想:有女定嫁此儿郎。想到这儿,想到一桩事。兴奋而又不安地看着他,问:“今年几岁,有无婚配。”说是二十二岁,还没有婚配时,脸上绽开了花,大声地说:“好,好。”把个章纶弄得云里雾里,一脸诧异,何知府见章纶愣着,醒过来,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说天已黑,先回去好好用功,掩饰了过去。送走章纶后,何知府就马上到他的朋友兼下属温州卫指挥朱亮家去。

第二节

试郎

时令已到隆冬,温州卫指挥朱亮府第。一群温州官员应邀前来踏雪赏梅。一夜大雪,玉树琼枝,琉璃世界,正是精彩!梅花怒放,红簇簇,鲜辣辣,艳!武官表演拳法格斗,挥枪弄拳,彩!文官舞文弄墨,吟诗作对,雅!官员多诗人,少不了评论一番。现在评的是一首大家普遍叫好的吟梅诗:"梅生山谷中,不与群芳异。霜寒雪冷时,清香满天地。"

“诗骨清奇,虽然语意浅显而意蕴深厚,不是文词繁复而兴味索然者可比”。一位中年幕僚点点头。

"是啊,是啊,与王冕《墨梅》诗有得一比。"

“ 山谷之梅,清寒磊落独放清香,又弥漫天地,大气磅礴,大局面,大气象!意境开阔而淡雅,真的难得,难得!”

……

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叫章纶的年青人写的。大家对章纶已有耳闻,他是府学生,出了名的刻苦,是何知府赏识的人才。

朱亮听着众人的评论,高兴得频频点头,借着章纶忙着答谢众人之机,他又悄悄地盯了他好几分钟。果然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他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沉稳,不可靠!他的笑声是琅琅的,直率赤诚!梅儿终身有靠了!

“哈哈哈……”是何文渊知府大人的声音,要咏庭之梅,却写了山谷之梅,不过不要紧,这两梅本是一家人,两梅并放一家春么!这话,也只有他和知府两人听得懂。庭中之红梅,不是指小女朱梅还指的是哪个?朱,红色也。

“噢,对对对,哈哈哈”朱亮也大笑,差点说,“多谢月老成全!只是不知我梅儿的意思。”

原来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相亲会。

他膝下有一女,生得骨格清奇,只是女儿自小见解不凡,眼界特别,到了二十岁还待字闺中,成了他一块心病。

古时候人早婚,二十岁已经是晚婚了。何知府与他甚是相得。当然知他心事。前不久何知府兴冲冲拿了一篇文章给他看,说姻缘巧合良缘必成。女儿要了去看,微笑不语,只是提出要亲自见见面。这一言语确是惊世骇俗的。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了儿女,哪有双方见面的理儿?不过朱亮比一般人开通些,又可怜女儿幼时失母,发誓要给她幸福。听梅儿一说,倒也动了心。他想,婚姻是儿女双方一辈子的事儿,应该事先见见面。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能不顾,万一事不成,传出去,怕误了女儿的名声。何况女儿年纪老大不少了,他更要谨慎处理。梅儿却不罢不休,坚持说要见。她想女儿眼界甚高,难得动了心。于是松口说,只许你见他,不许他见你,只许暗中见,不许明处见。女儿大喜,附耳过来,说如此如此,方得妥当。朱亮大喜。

却说这一日,天公作美,下起雪 来。女儿早早地过来,对父亲面授机宜。做父亲的感叹,可惜身为女儿身,不然,在疆场上定有一番作为了。做父亲的看着眼角布满血丝的女儿,知他昨晚睡不踏实,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惊喜。闲话休说,且说大家赋完诗后,大家觥筹交错。吃了一阵,又行了一阵酒令后,朱指挥开口说:“今日难得大家兴致好,我这里有小女出的一道题,请各位做出一副对子。”说罢,托出一个盘子,盘子中放一双鞋,一把扇。章纶见绣花鞋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想它正像家中老宅后山那块石,这人走脚移鞋动,凤凰不也就冲天高飞么?于是一句“鞋头绣凤,脚动鞋移凤展翅。”的上联脱口而出。

众人啧啧叫好。话音终了,有一清亮的女音引起章纶的注意,声音是从厅堂的屏风后传出来的。他循声转头过去,看见一个清丽的身影从眼前一晃,不见了。难道是刚才朱指挥说出的“小女”?沉思时,忽听有人发问:“还有下联呢?”一位心急的官员问。“扇上画龙,手摇扇舞龙摆尾。”只听有人发问道。他随手捡起另一个盘子的扇子,摇了摇,只见扇上的龙摇头摆尾,在摇动下若隐若现,真是贴切!

章纶猜得没错,那人果然是朱小姐。真是识得庐山真面目!朱梅现在可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章相公!如果说梅花赋诗和对对子测试出了他的文才,那么在屏风窥视,朱梅方则见到了他的真容。只恨不得不能正眼相对。情急之中,她顾不了那么多了。由于她的大声,他果然将头转过来了。这下可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他的表情以及他高挑的身材。只见他浓眉如漆,宽阔的前额下有一双沉稳、诚信的眼睛,一张厚厚的嘴唇里透露出直率、赤诚的信息。这个人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给人亲切感、信赖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雪光红梅中,她感到很温暖。分明感到有一片广阔的天地在向她招手。忽然她感到全身颤栗,这是怎么回事?那汪黑黝黝亮汪汪的深潭中隐藏着什么魔力,敲着重重的大鼓,把她的心房震得咚咚响。她憋不住了,只恨不得掀开屏风,进堂相见。只碍于满堂宾客,只碍于男女之别,只怕他、他、他……忽然,他碰上了一双火似的眼睛!他注意到她了!一朵红云很快掠过她的脸颊,赶快离开!欲罢不能又不得不离开,她进到自己的闺房,还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贴身婢女翠萍,看眼里暗暗好笑,告诉她说:“小姐,你聪明过人,你看酒宴未散,为何不借什么东西来表白自己的心意呢?”小姐敛眉沉思,愁云扫淡,喜笑颜开:“有了,我就以我的名字做题,明白人定会明白我的心意了。”翠萍一边嗔着,一边忙着磨墨铺笺。握笔在手,一幅画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又题了几个字,凝神片刻,吩咐翠萍几句,才罢。翠萍不懂其意,只是问个不停。她只是不答,笑着说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

翠萍嘀咕着边走边疑惑,这画中的梅花什么意思啊?对了,小姐名字里头不是有一个梅吗?可是这葵花呢?什么意思?小姐啊小姐,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她不知道,小姐的意中人名叫葵心。

却说章纶接过朱梅小姐的画,是在席终人散后,庭堂上只有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何知府、朱指挥。朱指挥递给他一幅画,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说是他的小女朱梅给的。朱梅,朱梅,朱指挥重复了多遍,何知府则催他打开看看!好一幅画图:红灼灼的梅花,如同一张阳光一样少女的脸,在风中笑得多灿烂!边上一行火辣辣的题字更令人心热:"朱梅有意与君结。"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朱梅!你的蕙质兰心,你的锦心绣口,还有你的清丽身影,你的良苦用心……

我葵心有幸,能娶你为妻,真是夫复何言!猛一抬头,见两位大人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询问你意下如何。他一抱拳,多谢,费心了!他走到案前,涮涮涮几笔,一株金黄色的大葵花沐浴着生机盎然的朝阳,十分光彩逼人!

"金葵携梅向日倾。"何知府叫好,"这个既有来年大展宏图的意思,又有两家同春的意思,朱兄,恭喜!恭喜!""多谢多谢!翠萍,快送给小姐看!""章纶,忙见过你的未来丈人!""不忙不忙,终身大事,还须经得葵心父母同意!"哈哈哈,整个朱府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三节

探病

一转眼,又过去了几个月。时令已到了黄叶纷飞的时候,问雁儿可几时回还?朱梅坐在窗前,望着辽阔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他赴考一路如何?衣食住行,可否周全?唉,真是无计可排解,这万千思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为了未婚夫的赴杭城乡试,朱梅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心如小鹿在撞,脆弱得神经过敏了。终于有了他的消息。他落榜了!无妨!可是,他家失火,家财付之一炬。而令人更震惊的消息是她的未来公婆,经受不了打击,相继去世。他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过江险万分!

这真是由命不由人哪。父亲紧锁眉头,叹气连连,着实忧心。章纶啊章纶,你一定要走出这段人生低谷。他打心底里喜欢这女婿,有才华有人貌,踏实忠诚,百里挑一!是的,他目前碰到了困难,不小的困难,他陷入了一处沼泽地,他正需要有人拉他出来。是谁,不可否认,是他的梅儿。但梅儿和他还只是未婚夫妻。虽说行过聘,但让未婚妻服侍他到底不便。只是,如果自己不帮,那这个青年才俊恐怕会一蹶不振。唉,左也难来右也难,哎,哎。他烦躁得在中堂上踱来踱去。"我去服侍他。"女儿不知何时进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满是坚毅。"他在丧期,需守制三年,所以不能住我们家。可他家房也没了,这可怎生得了?"父对女说。"这个嘛,接他到净光寺来。先住一时再说。"“虽说我们还不是……”说到这儿,梅儿稍有点害羞,低下了头,“我跟定了他……我不管谁来管!”"好,真是我朱亮的好女儿!"父亲下了决心。

昏昏沉沉中的章纶,虽神智不清,也乏力得睁不开眼,却感觉身边多了一双细腻、温柔的手。在他出虚汗的时候,这双手细心地用柔软的手巾轻轻拭干汗珠,使他不那么湿冷难受。他咳嗽,轻轻地为他拍着肩,揉着胸口。动作轻捷。他感觉安静、舒服多了。恍惚中,他又感到这双手,多细腻轻柔啊!它轻托在他的下巴,喂药的速度极慢,必确定他咽下了,才轻轻地喂入第二匙……他努力地吞咽,他得好好吞咽,不然,怎对得起这双手,和那颗慰贴温婉的心?他模糊地想着,却因为走神,呛得咳嗽起来。一口药,一直喷向对方。只听得"哎呀"一声,他眼中出现了一位清丽的身影。是谁,是她吗,朱家小姐?他将询问的眼光投向她。她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她多美啊!美得像女神。不能说她是多么的天香国色,不能说她是多么的风姿绰约。她的清丽可人,就够了!这让他周身毛孔都充满了力量。

"趁热把药喝了吧!"声音是那么的温婉。她将一块毛巾擦拭自己脸。他才发觉药喷在她的脸上,他抱歉地笑了一笑,他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这样看着他,友善、亲近、鼓励……可能还有同情!章纶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把脸别过去,自尊男儿的爱可不能掺杂一丝半毫的怜悯!

"朱小姐,麻烦你了,你看我这个样子……"他是有点见外了。"看你,还客气什么!叫我梅儿!"朱梅差点儿说你我的心早已相合,还分什么彼此。章纶却不这么因为:"你看我,什么都没有,跟了我,只怕委屈了你!""你啊你啊,真的是这么想的。唉,我想你怎么这么想不开。"朱梅想。"嘴张开来。"她喂了他一口药,说,"别东忖西想了,安心养病要紧。我等你三年。""这……"

葵心啊葵心!你还是心结未解。听到这儿,朱梅叹了口气,刚才她察看了他的舌苔、眼睛,知道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双亲离世,二则家财耗尽,三则担心亲事无着,所以焦虑过度而引起饮食失调。心病还需心药治,精神调理才是痊愈的关键。现在,她可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了,她不救她,谁救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解开他的心结,让他明白她的心意,好明白她的心。她犹豫了一下,心一横,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里话说了个一干二净:"我们俩有缘,你现在碰到了最大的困难,不应让你一个人扛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担心今后的生活怎么样。我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供你读书还是供得起的。至于功名,得中,当然高兴,得不中,也不要一味强求。有的事不能强求,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现在只要你好,可比万金黄金大富大贵都要紧。你可千万要好起来。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她表白了心意。她看到他脸上阳光了些,心里稍微轻松了。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当她停住时脸有点红了。哪有一个女子与一个未婚夫婿面对面倾心交谈的?谈得又那么长。但不得不谈,为了他,她做什么都愿意。

他看着她的脸,坚毅的脸庞,听着她的话,似铁一般掷地有声的话,好像吃了定心丸。她与他不离不弃,站在一起。真是玉一样的人啊!他点点头。

她趁机扶他起来。他把剩下的药全部喝完。他闭上眼睛。她知道他有些困乏了,给他掖好被子,冲他点点头,轻轻退出去了。她得去调药丸,黑芝麻、核桃仁,捣碎,用蜂蜜拌成大拇指般大的团,早晚服用,调肾补阴安神。

第四节 拾金

将要消失在大山背后的夕阳,斜斜地射过来几道金黄色的光线,把正在路上行走的几个书生,照得轮廓分明。又是那个魁梧的身影!他走在最前面。我们认出来了,是章纶,章葵心。

一行人在一家打着"金华客栈"的帘子前停下。大伙儿舒了一口长气。旅客老板忙上来招呼,吩咐小二备菜安排客房。一行人用完晚饭后洗了脚,各自回到自己的客房。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大家因为旅途劳顿,早早地歇了灯。章纶心里有事,躺在床上想心事。同床的周旋却打着呼噜,真是羡慕!真奇怪,白天赶了那么多的路,还睡得那么香!他的脚可是好酸,白天忙着赶路,脚上起了许多泡。今回可急着呢!上回乡试时间可从容着呢。都怪这天气!谁料到今年的大风(台风)来得这么早,不早不迟,偏偏在这时来了。他们一行人取道乐清、温州,乘船逆瓯江而上,谁料瓯江水位上涨,耽搁了好几日,到处州转作步行,经缙云、东阳到金华,这一路下来,人累得够受的。明天赶路要紧,早早安睡。但越想睡人就越不想睡。章纶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身上总觉得不太舒服。月光透过未遮严的窗帘照进来,白白的,亮亮的,令人更加没有睡意。

他索性披衣起来,拉开窗帘,凝视着窗外那夜的星空。星星眨着美丽的眼晴,深情地注视着,犹如梅儿的眼晴。梅儿啊,这回不出意外,考中想有望了。真的谢谢你,你给了我力量,如同这星星,能为夜行人点起光明之灯。黑夜使人恐怖。三年前,我章纶,就跌入了无边的黑夜似的深渊之中:家遭不幸,双亲离世,己身落榜。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伤心的呢?是你梅儿,不分昼夜地侍疾;是你,柔声细气地安慰;也是你,我才能守制;是你,我才能振作!你,梅儿,去除了我的惊慌失措,去除了对人生的沉沦幻灭。你,真是我的指路明灯啊!

因为涌上了对梅儿的柔情蜜意,他更没有一点睡意,他要翻看一下梅儿给他的信物,如同自己找到了灵魂的寄宿。这已成为一个习惯了。他拉出案桌上的抽屉,却分明看到了一只硬梆梆的盒子似的东西。不是梅儿的那幅画!难道丢了!他一惊,又拉开了下面的一个抽屉,只见一个大包袱躺在里面。画装在套子里,安静地躺着。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心里踏实得多了。舒了一口气后,马上有种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田。他先看到的那只盒子是怎么回事?小心放好画,点亮灯仔细地端详这盒子。这绝对不是等闲之物:小巧珑珑四只角的铁匣子,正中雕花处套一把铜锁。掂掂,份量不轻!可能藏有金银!他听到了金属声。金银也罢,普通物件也罢,将心比心,盒子主人想必一定惶急得不得了。这匣子是一定要物归原主的。君子当取之有道,不是自己的,不作非份之想。走?盒子还在不在?担保别人也像他一样想?等吧!会否误了考期……不会,想必主人走不了多远,他安慰自己。等吧!

"快醒醒!"章纶睁眼一看,是周旋他们在催促赶路呢。"我要等一个人,你们先走吧!"知道了缘由,大家看着那匣子,摇头:"要等到什么时候?考期误了,不得了!""台风误了好多天,再误,误不起呀。""这……不会误的,我在这儿等他一等,你们先走吧!"这么坚持再三,周旋他们只得先行赶路。

送别众人,房间一点点变亮,变亮,给人以希望,眉儿似的月牙儿露出最后一丝微笑,消失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他静静地等着那个匣子的主人。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勤奋地温习文章。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天都黑了,可是没有失主的一点音讯。再等等吧。

第二天,仍旧没有消息。

红日西斜,暮色渐渐苍茫,他对此不抱希望。这一晚影单形只,加上心中有事,使他更加难眠。不等主人吗?可这匣子中定有贵重之物,失主定会焦虑不已,说不定做出傻事怎么办?等呢?可是考期再也误不得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特别是三年守制中的励志攻读,最特别的是梅儿的拳拳苦心,可千万不能辜负。参加科举考试,为国为民为己,这是自己的事业,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途径,为一个素昧半生的人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值得吗?

这一晚他没有睡好,东方升起了启明星。他的心中却如西洋钟摆个不停,早餐草草地打发。他看着铁匣子发愣。梅儿,此时换作是你,此时该怎么做呢?…可不能丧失原则,自己呢,本就是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主,违背自己的原则和良心,自己会一辈子疚悔的。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甚至性命,不能误在自己身上。是的,自己有可能误了考期,但比起人家的 性命攸关,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次考不了试还有下次呢?想到这儿他轻松了些。梅儿,换作你,也会这么做,不是吗?

“咣啷”一声,忽听门后传来了急促的脚声,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啪啪啪!”章纶一惊,开了门,一个人几乎要扑进来。他打了个趔趄,忙把来人扶住。来者是个白发老人,他一进门就东寻西找。章纶心中暗喜,可能就是失主了。为谨慎起见,他问:老伯找什么?老伯这才注意到章纶,揽住章纶的手嚷道:“你有没有看到个匣子,这样的铁匣子!”他边说边比划:"四方的,雕花的地方挂一个铜锁。"正是他!章纶像中了榜一样大喜,挣脱开手,小心 翼翼地捧出匣子,说:“是这个?”老伯瞪大了眼睛,端详了一阵子,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它。许久,他好像不敢相信,摸了摸匣身,用拇指和食指试了试锁,好好的未开过。他端起匣子凑到耳边摇了摇,点了点头。他盯了章纶好几秒钟,想了想,摸索了一阵,掏出把钥匙,开了锁,好家伙!两锭纯金条,一支金钗,一纸官职上任文凭,毫发无损!白发老人?住任职文书,如同得了救命稻草,猛地跪下,叩谢:“前些天住这儿,不小心失落了,其它东西丢了倒还说得过去,如果我家主人的文凭失落,我老命也就不保了。”说完,又起身从匣子中挑出一支金钏酬谢,章纶推开老人的手,笑着说:“多的我不要,少的难道我还要吗?”老伯见他执意不肯,大为感佩,拉住他的手不放,一再称谢,说:“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人,你救了我老汉,也救了我家主人,真是功德无量。相公日后你定中状元,富贵荣华,多福多寿,我都说不完我的千恩万谢。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发话就是。"又说:"我家老爷姓张,官名一个义字,广东人,此番带领一家老小进京上任,前几天住在这儿,到了杭州才发现东西不见了,家人不晓得怎么好,只有抱头痛哭,我被埋怨的快无法做人,抱着一线希望,来金华看看,不想东西还在,实在想不到。相公你人好,希望你告诉我姓名,日后报答。"章纶淡淡一笑,说:“这件小事不要放在心里,时候不早,你早点赶路,免你主人牵挂。”“这……这可万万不可,哪有连救命恩人姓名都不知道的呢?恩公,请一定告诉我姓名,回去我好交代。”章纶见老仆执意不走,说:“章纶,章葵心,浙江乐清人氏。”

送走了老人,仆人问他:“如果老人不寻来,相公还会等下去吗,耽误了考期,岂不辜负小姐了?” 章纶摇摇头说:“我哪儿不晓得,只是顾不了那么多。信义当前,是做人的根本呀!"

第五节 拒婚

天有不测风云。朱梅顿觉天旋地转。她成了一个盲女,可怜他一个女孩子家,一朵花还没有开……竟遭这样的厄运!初患病时,只见双目肿痛,头疼难忍,喝药如同喝水,不能起一丝效果。她每晚失眠,不能闭眼,更加剧了眼疾,真似坐在了火山口一样。她不敢睁眼,因为看见了浑浊的一片。天地哪,变成这般模样,是黑纱,而且这黑纱的面积惊恐地扩大了。她慌乱、恐怖地到了极点。整天躺在床上。听到的是自己的打鼓似的心跳声,晚上她等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开了眼,感到无数的光点在闪烁,一团黑黑的影子像魔鬼一样狞笑着扑来,脚抽风似的抽搐。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就似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身体上的虚弱,无边的恐惧,使她精神快要崩溃。她狂暴地推开药碗,药汁洒在被上,惊心动魄!“梅儿啊,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好?”她好几次听到父亲偷偷的啜泣声。

当着父亲的面,父亲竭力用欢乐的声调跟她说话,尽量讲一些使她宽心的话,反复那句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这样的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人啊,活在世上什么事都会碰到。人活在世上就是痛苦!看着爱女的苦难,做父亲的心一片一片地碎了,坚强的武人也挡不住长时间的折磨,也日益消瘦。

他做的除了四处求医问卦,就是上香敬神。夫人哪,你在九泉之下千万保佑我们的梅儿幸福啊!夜深人静,独坐灯前,朱指挥无助的身影显得特别凄凉。自从小姐患病以来,翠萍时时刻刻盼望小姐病情好转。

唉,或许只有章相公能点燃生的欲望。翠萍总是有意无意地提章相公长章相公短。果然小姐丧失理智的头脑清醒了些,苍白憔悴的脸上竟浮现出少有的暖意,问:“章相公有消息吗?”“他这会可能到金华了。”她暂时抛开了自己,他是她的牵挂。他路上平安吗,他是否可好?不会像三年前再生病,呸呸,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毕竟有了牵挂,所以也有了食欲,疼痛好些时,翠萍端来了一碟莲子桂圆八宝粥,梅儿已能吃个碗朝天呢。

朱指挥见了高兴得很,他的梅儿终于能吃一点东西了!

他心爱的女儿挣扎着起床,她想到了与章纶的点点滴滴,他与她的初次相见。记得那一次他大病,她不分昼夜地侍疾。现在她也病了,他在哪里?早知如此,她应该留他,见他一面。一天只见一面也罢,要求是多么的微小。苍天,求你给我这一点可怜的请求啊!

葵心,你快快赶来,你可知道你的梅儿我在煎熬啊!既然你说“葵梅同心”,你应该回来。她掐着指头算了下,点点头,想是该回来了。她吩咐翠萍,把那幅画拿来。看一看,她的心才好过些。

“懒丫头,怎么不开灯?”嗔着翠萍,眼前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沉默了一阵,听到翠萍异样的一声,“唉!”奇怪,动作这么慢,快点呀!她催促道。

“怎么还没有拿来呀?”“……”

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开饭,开饭啦!”什么?现在是大白天?我……我可……听到的事竭力忍住却忍不住的呜咽声。明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天!……

心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样,整个身子颤抖着。一座大山压过来,她脑子一片空白,随着令人心悸的"啊"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就这样也好,永远都不要醒来!生命活着就是这么艰难!

但是,过了一阵,她还是听到慈爱的声音:“梅儿啊!……”感到了那双亲切、无私的双手。这双手在旁人看起来是威严的,在女儿看来却是慈爱的。现在,那双手却是那么忧伤和无助!爹爹!……她扑倒在亲爱的爹爹怀中。爹爹呵,是女儿的依靠!

……

章相公考中了进士!这个消息在朱府传开,弥漫着诡异的气息。章相公是朱府的未婚女婿,朱府谁不知道三试的佳话,特别是小姐衣不解带的侍疾。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是不应该悔婚的。乐观者都这样说。不错,朱府对公子有恩,小姐对公子有情,但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何况他们还不是夫妻。况且一个进士老爷,娶一个瞎眼女子,在官场上怎么不受人耻笑呢?章进士生在世间,怎么能免俗呢?悲观者摇头叹息。

有视觉障碍的人,其它感官相当敏感,朱梅小姐呢,耳朵里塞满了各种闲言碎语。但她相信章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不会解除婚约的,相信他不会背叛。只是人呢,毕竟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假如他是个白丁,倒也罢了,事实是他即将踏上仕途,拖一个残疾人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成为一个人的累赘,也成为官场上的笑柄。自己既然帮不了他,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人在别人的怜悯,在别人的照顾,在别人的可怜中活着还有什么尊严?苦难的人生啊,谁叫你心高气傲,谁叫你心强命不强!

瞎子的人生真是可怜,一切的一切,全在暗无天日中生活,光明世界中的一切才情都打了水漂!琴棋

书画,诗词歌赋,还有缝洗浆补,都成了泡影。谈笑自如,温存体贴,想为心爱的人,做件最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够。做一顿饭,补一补衣裳,都成了奢侈。活着,是那么的艰难,那么只有一了百了,否则,只有牵累于他人。啊,世界所有一切的美,所谓的情和爱,全是镜中月,水中花!

就这样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泪湿枕巾。因着绝望的人生,心中是肝肠寸断,灰蒙蒙一片世界,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迷失了人生的目标。迷惘的人啊,渐渐地晨昏颠倒,有了活不下去的念头。

翠萍呢,一刻也不离小姐左右,她把一切危险的东西都藏了,剪刀,簪子,金块甚至带子,一切有可能危害生命的东西都妥善地保管好。她给小姐拍肩、捶腿、揉头,按摩头部,她讲笑话,可是不料想朱小姐反应仍然是漠然的。七夕节到了,这是中国的情人节。明朝民间流行乞巧,朱府里的下人们坐在葡萄架下,仰望着神圣的夜空,闲话牵牛织女的爱情故事。缕缕花一样的云层白白的,淡淡的银河似雁荡的大龙湫瀑布一样,阻隔旷世的爱情,风儿习习如去年,只是,院中少了朱梅小姐,人们总觉得心中空落落,不再玩至深夜,早早地回了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朱梅小姐斜倚在窗前,想到了这句秦少游的《鹊桥仙》。当然记得,只是她,没有秦观这份旷达。牛郎织女纵然长年离别,也有欢聚的日子,可想我朱梅,未来还有希望吗?生病残疾,如同坠到了无底的深渊,人啊再也无法自拔。别了,爱情!别了章君!愿你幸福,祝你快乐!

当快刀斩乱麻,免致拖累。想到这儿,吟词一首:

“鹧鸪天

欢聚数年流水东,离愁万里路难通。钥寒难解眉间锁,霜重懒开花想容。心寂寂,雾浓浓,浩渺心事接苍穹。黑云翻墨阴晴日,难悟天机渺渺中。”

“梅儿,葵心是不会嫌弃你的,你要想开些!”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进来,安慰女儿。“我知道他是好人,他不会背约的!”女儿说。“那肯定。要知道我们为他做过不少事!”“有恩于他不能当作婚姻的条件,只因为这样,我们定要退婚。爹,求你写个退婚文书。”“什么?”爹爹肯定吃惊不少,女儿听到啪的一声响,原来朱亮手中的供盘落了地。

“爹,葵心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他想要在官场上干番事业,不能不考虑名声,不能不考虑实际。娶个像我这样的人,不能帮他,反而成为他官场上的绊脚石。他这样忠直刚烈的性格,因为考虑我的原因,做事瞻前顾后,反而束缚了手脚,不能很好地实现自己的志向,这是要考虑的。至于说到名声,以世俗的眼光看,认为他这样好条件的进士老爷,娶一个瞎眼的女子,真是很难理解。要理解,理由只有两条,不了解我们的事,认为娶我是图个慈悲的名声;了解的,认为娶我,是为报答我们给他的恩情。这都委屈了葵心。现在我们主动提出解约,上面的问题不就存在了。”又说,“爹,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反正家里怪冷清的。”

“……”做父亲的心不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感叹:“我的傻女儿……”

第六节 成亲

纶君台端阁下:

得报高中,不胜喜悦之至。可惜敝女命薄,因疾目瞽,难作箕帚,前程为重,希别择高门,见谅是幸。朱亮手书。

这封信,如同一盆冰凉的水浇在章纶因为金榜题名而热烈滚烫的心上,心中欢乐的火苗瞬间熄灭了,眼前的景物瞬间黯淡了,红喜报,红缠廊柱,红灯笼,红飘带,还有来来往往忙着贺喜的人们脸上带着的神色,全都变了颜色。他的脸上被愁云笼罩,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什么?她失明了么?不相信,揉了揉眼睛,手中的信,黑字白纸,确是岳父手笔?不是真的还能有假?

再三问朱府仆人朱安:“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年前就得了病,正是你迎考的紧要关头,怕你分心,一直瞒着!”

章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惭愧:章纶啊章纶,你生病是朱小姐拼死拼活地照顾你,她生病,你为她做了什么!你,你,你,枉读圣贤书啊!

“老爷等你回信!”朱府总管朱安同情地看着自责不已的进士公,劝道,“其实解除婚约的事还是小姐先提出来的。小姐说,瞎了眼的人不能与进士老爷相配。小姐劝老爷呢!唉,她还托我带这个呢!”说罢递上一个卷轴。这不是我送他的定情物葵心图么?狠心的梅儿,你怎么违反你我的约定?

“朱安,你将这个交给她,就说画既然交给他,就一辈子只归她收藏!

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改变我的心意!”

他对亲朋正色说:“朱家小姐双目失明,我怎么忍心雪上加霜,与她解约?何况她与我患难相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不能做一个没有信义没有感情的人,请大家理解我!”

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一些本想劝他解约的亲朋实在无话可以反驳。大家本也了解葵心与朱府小姐情深意笃,见了刚才一幕,都感叹:“真是一对,都为对方考虑,真是一对!”只见章纶提笔回信:

泰山大人膝下:

刻奉大谕,实令惊讶。婚获高中,乃是圣贤昭示,祖宗教诲,我岂能被贤违祖。大人此议甚差,独不见我永郡周恭叔乎?他中进士,归家与瞽女成婚,而婚不能乎?一切照约而行,请勿置疑为祷。

小婿章纶

七月十日

永嘉郡即现在的温州府,周恭叔是宋朝元佑年间人,中进士后与盲女成亲。乡贤忠节之士,是章纶敬慕的对象。这封信正气凛凛,令亲朋实在感动。来客有的翘起大拇指,有的拈须微笑,有的频频点头。

却说朱亮接到了信,喜得落了泪。作为父亲,他不愿意退婚。他先提出退婚实在是拗不过女儿,同时也怕人家议论拖累了人家。现在是顺水推舟,女儿终身有靠,完结了一桩心事,怎不喜出望外呢?他听到姑爷特别交代,希望尽早择日完婚时,频频点头,对着闻讯而来的何知府说:“难得,难得!”何文渊会意,说:“是啊,依令爱现在的情况,也应该早点把婚事办了。看来葵心还是个细心的人,他懂得人的心思。”一个未婚盲女,遭受人生最致命的打击时,最需要的是亲人的承诺,给人以生活上依靠的承诺,这样在精神上也有了支柱,人生才有了希望。而亲人的承诺,父母亲,终究不能陪一辈子。后半生或者说一辈子需要的是丈夫的承诺。得到了丈夫的承诺就意味着得到了幸福。

现在朱梅得到了丈夫的承诺,她真是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甜的是章君有股赤子之心,自己没有看错人;苦的是自己对失明的恐惧,对生的绝望;酸的是自己在抑郁狂躁中竟然不相信章君,怀疑他人品;辣的是人的闲言碎语;咸的是不能再做一个贤妻淑媛,不能尽为人妻本份,不能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品茶饮酒弹琴作画,快意人生了。章君,谢谢你的情深厚意, 只是用在一个心如枯灰的人上,恐怕是递头担子一头热啊。

失明,对于亲身经历者打击是致命的,作为旁观者的章纶,却感同身受。辞别了亲爱的家乡,完成了推不掉的应酬,他就心急如焚地赶来了。

他对失明给她的打击是有思想准备的。见了她,他还是吃惊了。她瘦得不敢辨认。原先白白净净的脸长满色斑。原先富有弹性的肌肤松弛得老了十岁,那双眼,那双眼清澈得如雁荡山凝碧潭的眼睛……汪汪一潭中蕴含的聪慧美丽都被残酷地关闭,难怪她的信心和勇气都荡然无存:“我不要……我配不上你……我不要成为包袱……”她的心结要好好解开。

“不要啊,梅,你不是包袱,你不是!你哪一点比别人差,你不差!你只是欠双眼睛,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不,我没有用,我是废人,我不要!”“还这样说!就怎么没有用?你不能穿衣

不能做饭,就给我洗脚,好不好?你还可以干一些人干不了的,还可以写字、作诗,你给我唱歌。”轻松的话语带给人短暂的欢欣,但接下来的是顽固的自卑和强烈的自尊,朱梅说出的还是那句话:“我不要让自己有负担,我不能拖累你,不能!”“你在乎别人的立场吗?这是我们两人的事?鞋紧不紧合不合脚只有鞋知道!生活上的事你不要担心,只要你别把眼睛当作负担,你就没有负担!所以,梅儿,请你相信我,我会带给你幸福,我会以我的全部努力珍惜你!”

“那我更不敢了!”“什么敢不敢的?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早已认定你是我的一部分了,不管你是疾病还是健康,不管我是做官还是下狱,你与我,都要一起面对。”

……

一行清泪流在梅儿姑娘的脸庞上。

梅儿只感觉伸过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替她拭去泪水,这手满是爱意。这手拉着她的手,小心地扶她坐下。他要她回忆从前种种的甜蜜。他给她讲初见面的情景,讲自己的害羞与紧张,逗得她笑了;讲他被她看中时的得意。讲他的一见钟情,夸她还似从前那般美,夸她还是有梅花一样的气质。讲他重病中的孤立无助,对人生的思考,他让她明白,他与她都是那么脆弱。他虽比他身体健全,但他也需要她的心灵慰籍;讲她从前悉心照料,讲她的温柔体贴,讲她怎样蕙质兰心、锦心绣口,讲她种种的好。虽说双目失明,在照顾他生活上差那么一点点,但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说有仆人侍候,让她心安。说他不缺物质,他需要一个心灵伴侣,他情感上需要她的照料。他还讲不能相聚时的惦念,讲现在听了她决绝的话时他多么伤心。最后他说:"你可不能自私,你可不能不管我。"他要让她明白,她与她,一条心。

他让她“看”一样东西。递给她一样东西。是那幅画。她明白,他是让她要信守承诺。他拉她摸画,摸梅摸葵,告诉她,她是那枝梅,他是那朵葵花。"你我说好了的。"她听到他念画上的题字,'朱梅有意与君结,金葵携梅向日倾。'葵梅同心,你可不要失信啊!"

"嗯。"梅儿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

葵心轻轻拉着梅儿的手,放它在自己胸前摩挲:“放心吧!我发誓:今生今世,我决不负你!”

他把两人的手放在一起:"我们成亲吧!成了亲,我带你去上任。"

面对即将到来的官场生活,他是信心满满,但是,宦海有风险,他也是心中有数的。这位新进士哪顾得了这么多。此时,他沉浸在幸福的爱之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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